浪漫的山花
山花是朴实的,它在崖畔、在山脊、在沟的底部,在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默默地生长着,悄悄地孕育着,一滴晨露,一丝细雨,都可能成为它们怒放的契机。扭捏着,摇曳着,张开了。那粉红的,殷红的,渗白的,米黄的笑脸,把崖畔、把山脊、把沟壑、把原野装扮得鲜亮了,多彩了。然而它们仍旧是朴实的,引来了蝴蝶,引来了蜜蜂,在花尖上舞蹈,在花蕊上亲吻,仅此而已。静静地走向凋谢,与浪漫无缘。
忽一日,旋风刮过来一支队伍,有三四十号人,除去四五个上年纪的,其余全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带着城里人的味道,还多少有些野性。在山坡上腾跃啊,狂奔啊,贪婪地采摘着。朴实的山花们从没见过这般洋气的人,尤其是那八九个把山花插在头上,轻盈地舞蹈着的女孩子们,那脸儿咋那样好看,那样水灵,真正的闭月羞花呀,羞得它们都不好意思睁眼了。于是乎,它们的心思开始活泛了,浪漫也随着采花人的性情,从那一刻开始了。
她叫水,芳龄二十二岁。水一般明亮的大眼睛,水一般润泽的面庞肌肤,跳起舞来,水一般纤柔的身姿。是宣传队的女一号,是跳领舞的。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华,白毛女中的喜儿,每场下来都是满堂彩。他叫海,高个儿,算不上英俊,可五官极有质感,像是雕刻出来的。是乐队吹笛子的。舞剧红色娘子军中有笛子独奏的部分,让他吹得清亮极了。或许是那天下午他们在山坡上玩得太忘情了,给山野里制造了浪漫。也许是满山遍野的山花汇聚成的特殊气味太神奇了。二十二岁的姑娘,情感闸门突然开闸了,翩跹于山花丛中,耳畔全是他清亮的笛音。这朵在大城市长大,又在石油单位的戈壁滩上吹拂了两年的花儿,在这彭阳山头的山花丛中迈出了浪漫的舞步。
吃过晚饭之后,她主动约了他,来到下午曾忘情过的西面山坡上。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夕阳的余晖把山坡上的各种色彩晕上了一层殷红。她时而漫步,时而雀跃。草地上,花瓣上拉长了她窈窕的影子。他默默地跟在后面欣赏着,心田淌满了水。是清爽的,甜蜜的,又有些不自然的感觉。她一直往前,漫步着,奔跳着,向着太阳下山的地方。突然,她躺在了草丛中,是累了。他来到她身旁,她要他扶起她。他有些不好意思。她发着嗲,扯住了他垂过膝盖的双手……
山风轻柔地漫过,山花烂漫着温馨……
许多年之后,水对我说,如果没有那次到彭阳的演出,就不会有和海的开始。我相信她的话是真诚的。
那是1971年杏子熟了的时候。那时的彭阳还是一个公社的建制,归固原县管辖。石油单位的宣传队接受了到彭阳慰问农村工作队员的任务。因为那个公社的工作队员大部分是由石油单位派出的。我们在彭阳的任务量是十天。要求要走到每个大队,共演出十场,既是慰问工作队员,也是慰问山里的老百姓。
有了那个傍晚之后,剩下的几天,每天晚上无论演出回到住地有多晚,吃过饭之后水总是忍不住要约了海出去。可是她又怕队里的领导批评,怕其他人说闲话。他们便叫上了我和另一个比我小一岁,名叫平的女孩子。连续四五个傍晚,走出驻地到了山坡上,水和海便挽起了手。那时我和平才十八九岁,比他们俩小三四岁。虽不完全懂得打掩护的全部意义,但看到他们亲密的样子,我和平也有意识地躲他们远一些。有时候,我们俩有意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那时候,我们对爱情的感觉是一种朦胧。而水的表现,是一种浪漫,一种热烈,一种奔放。
她是大校的女儿,在部队大院里长大,又在部队医院里当兵。浪漫的种子在大量外国小说的熏染下,催生了她对爱情的浪漫的追求。“文革”初期他父亲被打倒,她才被发配到石油单位的。应该说,像她那样家庭背景的女孩子,寻求有些诗意,有些刺激的爱情契合点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的。面对着烂漫的山花,喷发浪漫的爱情之火,那才是真正的情景交融。
可是,他们只有开始,没有结果。一年后临近国庆的一天,我接到了水的电话,说海要结婚,要我和她一同去为海布置新房。海的新房是位于马家滩炼油厂附近的一个地窝子。是一名老职工搬走之后,单位分给他的。就像我们今天看的《戈壁母亲》里的那种很小的房子,只能并置两张单人床,放一张写字台。灶房是在门口拐弯处新挖的。所谓布置,也仅是在墙上贴上大白纸,防止土尘掉落。海的对象娇小而热情。但水和海很平静,大家轻松地做着该做的一切,好像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我不知道水与海是怎样走出情感困惑的,又是怎样斩断了绵绵情丝的。因为在彭阳的那几天,他们真的很浪漫,很热情,很有些柔情蜜意的,按照那个时期人们的观念,是非走到一起不可的。可是他们分开了,很平静。他们比我大,我不能问。我与水买了一对暖瓶,一对脸盆送给了他们,这是那时期的大礼。
海结婚后叫我们三个人去他家吃过几次饭。我们三人都住单身,是随叫随到的,可后来他不再叫了。
春荣夏茂秋实冬萧。季节轮回,无论经历过怎样的风霜雪雨,冬天的尽头必是又一轮盎然春机。可人呢?尤其是灵魂世界经历了冰天雪地之后,再唤回的春天还有那浓浓的绿意吗?开始的时候在海的家里吃饭,还有一个共同的话题,就是开我和平的玩笑,我知道他们是好意,希望我们俩建立一定的关系。那个时期的人把正式恋爱关系之前的男女往来称作一定的关系。但平是个骄傲的小公主,根本没看上我。没了这个话题,渐渐地四人走动的次数就少了。
倒是我与水仍然频繁地往来着。她在职工医院工作,只要我到医院,她看见我,总是愉快而热情地跑过来,带着我看病,帮我取药。她给同事说我是她弟弟。说实话,我也是乐意和这样一位漂亮、热情开朗的大姐姐在一起的。可是我这个人嘴硬,就是叫不出口。她也不在意,乐呵呵地,经常给我打电话,叫我到她的宿舍去,帮她干一些零碎活,给我做好吃的。那时候,职工看病,只登记,要啥药都行。我母亲病多,她便经常给我母亲开所需的药。母亲到马家滩去看病,她还高兴地把准备好的药送了过来。许多年之后回忆那一段时间的交往,是她没做成我和平的事情,以此来驱散我心头的不快呢?还是以我在她面前的出现,彻底斩断她与海的那一段情缘?认真想想,两者都有。抑或说她更喜欢有一个男生驱赶她心灵深处的忧伤与寂寞。
凭我的感觉,她已经从与海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整日里歌声不断,笑声不断。
有一天她拿出了一封信,在我面前展示了一下,自己读了起来。是一封情书,是一封诗意盎然,很有才气的情书,里面有许多我没听过的好听的词。她读着,脸上的兴奋加了一层又一层,读到最后,脸颊红晕已经是她上台演出前化妆那样了。她告诉我,他是学中文的大学生,在父亲工作的那座城市当记者,人也长得帅气,就是家在农村,经济条件差些,问我行不行,我当然说好了,她看我赞许,就地在狭小的屋里来了两个白毛女深山见太阳的亮相动作。真是一个开朗的姑娘。
她结婚了,她父亲也官复原职了。她离开了油田,回到了父母身边,回到了丈夫身边。说走就走了,走了也没再联系。算算她也快六十岁了,日子过得好吗?还记得三十八年前彭阳的山花吗?那浪漫的山花吗?
2008年8月6日(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