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鞭子从风中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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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另一番风景

村庄的另一番风景是由风箱制造的。

风箱与我们现代生活久违了。现在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很少有人见过。可再向前追溯,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二三十年,也许是五六十年,或者更长,是上百年,它是农家烧火做饭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具。

它凝聚着一段历史,它彰显着一种生活图景。它与贫穷与落后相连,它与几代人坎坷艰辛的生活相连。

到了赤日炎炎的大中午。鸡不鸣狗不叫,生产队里下了工,家家伙房上的天空飘起缕缕炊烟的时候,站在村口,你仔细地谛听吧,那风箱的木制舌头在人的作用下,裹着风借着力砸向风窗壁的声音,从村子里每户人家的厨房里传出:“扑哧扑哧……嘭咚嘭咚……咣当咣当……”,犹如一架钢琴的高低中音部同时弹奏的交响乐,和着缭绕的炊烟在村庄的上空飘荡。

我经常在想,今日的村庄有哪一种景致能带着历史的风霜唤起人们的遐想呢?

在我的家乡,风箱一般用生长在陕甘一代的桐木制成。是因为它木质轻、不容易变型,打榫套铆做成风箱后密封严不易漏风跑气。风箱的尺寸大体有大中小三种型号。一般家庭用的是中号,长约六十公分高约五十公分宽约四十公分。是一个十分规则的长方体箱子,箱子后下部有一个六公分见方的小窗,吊着木制舌头板,左边中下部设一约五公分左右的通风孔,外接一个约七八公分通风道,用以连接灶膛。风箱的文章做在箱体内脏,两块小于箱体内经上下左右各半公分的木板,夹以软布鸡毛之类,牢牢粘合于两根平行的略长于箱体的木杆的顶端,形成类似现在用的打气桶活塞功能的一个物件。这个物件可以在箱体内运动。封住同样有一个木制舌头的前盖,拉动风箱杆,煽风效果就自然形成。有一句话叫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说得就是推拉风箱杆的过程中,随着前后木制舌头的开启,两头轮换着进风,形成的气流一前一后,由通风孔进入灶膛的工作性状。

风箱的风大与小,取决于风箱制作过程中各个工序的精细程度,也与风箱大小有关。重要的是拉风箱的技巧,一定要稳稳地推出去拉回来,煽出的风才会大而且连续。烧一锅开水,会拉的和不会拉的所用的时间会相差许多。究竟技巧在哪?村里的人都说:问胖丫去。

风箱杆杆磨炼着孩子们的耐心。

拉风箱是个磨人的活儿,必须极具耐性。做一顿饭通常要大半个钟头,烧一锅水通常也要二十分钟以上。农家的孩子从四五岁开始,接受的第一项家务活熏陶便是拉风箱了。“哐哧,哐哧”听着一个单调的声音,握着风箱杆,一秒钟一个来回。未成年的孩子们往往七八分钟后就不耐烦了,一会儿捣捣炉膛里的火,一会儿揭开锅盖瞅瞅冒着热气的水,胳膊上的酸痛和心里的烦躁往往伴随着口里的嘟囔:“咋还不开呢?”这时候也要惹来母亲的厉声呵斥:好好拉,早着呢,看啥看!

现在的孩子们有几个能去为母亲做饭的事操心!

风箱杆杆拉近了夫妻感情的距离。

拉风箱,如果是烧柴锅,省力得多;烧炭锅,尤其是煤沫子里的石头多的时候,就特别费劲,任你把风箱拉得山响,灶膛里的火就是不旺。米下到锅里水不开,泡上了,做出的米饭不好吃;面下到锅里水不开,面下黏了,都会遭到一家人的白眼。

那年月,一般的家庭都有三四个孩子,三代同堂的又较多,五六个人吃饭,一口直径五六十公分的大铁锅,在农户家中颇为多见。粮食又金贵,因此到了关键时候,拉风箱的活又都是由男主人来亲自操作的。妻子擀面炒菜,丈夫添炭拉风箱便成了每一个农户家最和谐的一幕。夫妻间无论有多么不协调,到了锅台边都会配合得十分默契。生活逼迫的惯性往往是能够缝合很多伤口的。

风箱闹出的动静,因其新旧与质地各异。低声的一定是一只新风箱或新修的风箱,声音浑浊,且携风带力的感觉浓厚;那中音部发出浑厚有力度声响的一定是用着顺手好使,风力大的;而那咣当咣当特别响亮的一类,一定是一只破风箱。好风箱也罢赖风箱也罢,在这闹哄哄的风箱声里,你能感受得到,拉风箱人的汗珠子已顺着炉膛的炊烟挤出灶房,窜上了屋顶。这个时候的炊烟已不再是诗人笔下那样浪漫了。

风箱养育着一个特殊的职业。对风箱的各种声音最敏感的,自然是那做风箱或修风箱的人。他们会听着声音,在那声音最响亮的农户家院门前等着,等主人好不容易凑合着做好了一顿饭后,来请他修理。特殊的年代造就了特殊的行当。那年月修风箱的也成了一种走村串户很吃香的行当。修一次风箱,换一顿饭吃,还挣个一块、五角。当然修风箱是技术活,当地人很少有会干的,只有被我们称为侉侉的外地人来操持。

风箱拉出了一段凄美,风箱曾给一个混沌的灵魂以自慰自信和自尊。我们村子有一个胖丫,幼年得了一场病,脑子不够使,说话吐字不清,从五六岁开始给她的妈妈拉风箱,拉到了二十三四岁,锅上的其他活她仍是不会做,可就是风箱拉得好。肥硕的屁股往小木櫈上一坐,头一低,扯住风箱杆子,一下一下不急不躁有板有眼。煽出的风匀称有力,你不喊停,她是不会罢手的。时间一长,在我们那个村子还得了一个烧火丫头杨排风的称号。胖丫脑子简单,常有大户人家请她去一显身手,她也毫不推辞。叫就去,去就拉,主人家不仅赏她饭吃,还夸她几句。跳着脚回家给妈妈报告得了奖赏,必是胖丫每次串门回家后的第一要事。因这拉风箱出名,先是被铁匠铺的李四看上,铁匠铺的风箱是整天不得闲的。给李四拉风箱所得报酬也丰厚,只要家里没事,胖丫的妈也高兴让女儿去。铁匠铺的风箱一般是站着拉的。你看她往风箱跟前一站,双手抱着风箱杆,左腿前弓右腿后蹬,超大的屁股和胸脯有节奏地撅着,闪着,有人站在边上坏笑,她一律认作是奖赏。更卖力地拉。拉得风箱呼呼作响,拉得火星子四处刮窜,那几年到村口桥头上铁匠铺看胖丫拉风箱成了我们那里的一景。很多赶大胶车的给马钉掌都愿意到那里去。铁匠铺主人得到了意外的收获,我们那个村子的铁匠铺的生意红火了几年。

胖丫真正成为了一个挣壮劳力工分的角色也是因了这拉风箱。胖丫生得笨,和社员们一起出工,几乎干不了什么活,二十好几了还挣个半劳力工分,也就是娃娃分。吃人民公社大食堂,直径一米的大铁锅,自然用了体积两倍于中号的大风箱。做饭的女人们两个人拉着都吃力,用一个壮男力拉又太浪费劳力。生产队长说:让胖丫去吧!胖丫去了,拉得认真,拉得卖力,拉得得心应手。胖丫时常头发都湿淋淋地沾在宽阔的额头上也不歇一歇。在大食堂红火开张的两年多时间,她为家里挣回了壮劳力工分,也得到了大妈大婶的亲昵。不仅解决了饭量大,与家人争饭的问题,她的自尊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人们排队打饭的时候,经常看到,坐在队房食堂一个土台子上的胖丫志得意满,边啃着半截青萝卜,边看着人们打饭。那种神情似乎在说,没有我,你们吃风去吧!

大食堂解散了,铁匠铺无用了,家用电动鼓风机走进了寻常家庭,连着几代人艰辛生活的风箱退役了。像忘却曾经拉风箱受过的劳累一样,胖丫的特殊本领也再没人提起……

有一年老家邻居翻盖房子,翻出了用了几十年,风箱杆杆磨断了的烂风箱。邻居大妈说:扔了吧!大家都说扔了吧!我说还是别扔吧!

我把它送给了喜好收藏这些古董的一位朋友。我想让它作为一段记忆,成为农家博物馆的一件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