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省政府内的气氛与往日大不一样,各厅各处,都由厅长或处长在召开小型会议。没有参加会议的人也显得行色匆匆,人人见面,都在用目光询问:听说了吧?即使要摆几句龙门阵,不知不觉中,人们都把嗓门压得很低。但也看得出,有人面露微笑,也有人显得心事重重,有的人则是一脸的惶恐不安。
快到中午时分,只见省府警卫团的两个士兵从省政府大门外如飞而来。有人在问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李良瑜闻声也跑出办公室,只听到其中一个士兵跑得气喘吁吁地、答非所问地说,要见王司令、要见王团长。
这里的人都知道,王司令就是王玉岗,是西康省省会、康定警备司令部司令,王团长也是王玉岗,他是省府警卫团的团长。大家眼睁睁地看到两个士兵跑进省政府后院,却都不愿意回办公室,站在院落里、屋檐下,纷纷交头接耳,胡乱猜测。正在此时,就听到后院响起了集合士兵的哨声,急促、尖利。
不大功夫,三十多名士兵,边扎腰带,边狂奔,曾经担任过警备部谍查小组长、现在是警卫团一个排长的张俊清,用他那浓重的天全口音吼道:林老二,你丫妈的比,跟老子跑快点!
站在办公室外的人们到底打听出了点名目,一个跑杂务的人从街上回来说,康定中央银行那边出事了。
这不是几句话能讲清楚的事情,到1949年,国民党统治区的“法币”已经贬值到了不值一文,老蒋宣布废弃已如废纸的“法币”,改发“金圆券”,更使市面上物价突飞狂涨,五亿元的“金圆券”才能换一块银元,而粮食等必需品价格上涨了约九亿倍,人民群众苦不堪言。地处边地的康定却又出现了现钞奇缺的怪事,康定中央银行便想出了在康定城中使用所谓的“本票”进行买卖的办法。
这个办法针对的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康定的好多人却都心知肚明,警备司令部王玉岗司令等人因为暗地里从事鸦片烟生意、枪支弹药生意,想提多少现钞就提多少现钞,想半夜提,决不能等到天亮,康定中央银行连屁也不敢放。
自古以来,康定地方虽说商贸发达,而当地却不能出产粮食、菜蔬,日常生活所需都要依靠泸定、汉源一带运来供应。因而有“搬不尽的汉源街,填不满的打箭炉”的说法。
可是现在却让汉源等地来的商贩们感到为难,出售了货物,得到的却是“本票”,要离开康定,必须先到康定中央银行兑换现钞。而康定中央银川却又规定,每次只能兑换一定数额的现钞,多了,须出具某个机关的证明。小商小贩们上哪里开证明?时间一长,对康定中央银行的怨气化为了怒火。
这天一早,在天都没亮的寒风中好不容易等到了康定中央银行开门,又冷又饿的人们还是兑换不到现钞。忍无可忍的人们愤怒了,吵闹得不到结果,就用石头狂砸康定中央银行的门窗。康定中央银行的“库系长”名叫胡行,“营业系长”名叫任一方。有人就把他俩的名字合在一起写出了一幅标语:打倒胡行一方的中央银行!这时候,这个“行”不再读银行的“行”,而得念为行走的“行”。
王玉岗派出的这队兵士,一赶到就朝天空放了几排枪。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而那些想拿到现钞回乡的人虽说大多是胆小的乡下人,现在被生计逼慌了,饿死是个死,被抓起来关死、打死也是个死,总之是个死,不怕,换不到现钞就是不散。张俊清当即命令抓了几个人,没想到这却惹恼了散开了的人群。
也不知是怎么形成的,康定这地方的人有个习性,爱凑热闹,有事无事,有个由头就要起哄。同时康定这地方的人又有些古道侠义,看到不平,就要出手相助,那副标语,就是以吴焕文为首的几个肚皮里有点墨水的康定人帮忙写出来的。
康定人帮忙,还不光是言语尖刻,康定人打抱不平,还敢出手,手里抓到什么,什么就成了武器。看到士兵抓人,本来已经散开的人群又返回来,反把那队兵士围了起来,一时间,康定中央银行大门前人声鼎沸,群情激奋。
正在召集唐英师长、省财政厅张先春会办、省政府秘书长陶世杰商量明天有关事情的张为炯,听了警备司法部王玉岗司令的汇报不由大吃一惊,急忙传令放人,要康定中央银行赶紧如数兑换现钞给那些要回乡的商贩们。为了稳妥起见,张为炯又请财政厅李先春会办赶紧去一趟康定中央银行,要他去传达省政府的意思,在这非常时期更要注意应付门面,防止出事。
有了省政府张代主席的严令,加上李会办又亲自到场对康定中央银行陈说时局,晓以利害。康定中央银行到底把那些小商、小贩们手里的本票换成了现钞,小商小贩们拿到现钞又赶紧去找人、找地方换成银元,一场风波总算没有酿成大事。
由省政府各厅长、处长们召集还没有疏散去雅安的省政府职员们开的小型会,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在中午过了才开完。没有参加会议的李良瑜也在下午得到通知,明天上午十点,有重要会议。省政府内所有职员,都必须准时到会。
会议是明天才开,今天的饭却不能不吃。省政府的职员们这些日子来,吃饭成了大问题。原因是省政府已经窘迫到没有钱给职员们发薪水了。西康省政府刚成立那阵,人们领到的薪水还是“法币”,可是到了后来,省政府发出的“法币”一再贬值,买不回人们的生活必需品,省政的职员们就拒领“法币”。
让省府感到难堪的是,有人把矛头指向了手握财权的李春先,暗地里贴出了“要想吃干饭,打倒李会办”的标语来。张为炯大怒,下令追查,那标语却升级了,变成了“此路走不通,去找毛泽东”。这可了不得,再查下去,说不定要出现打倒省政府的标语来。经过再三努力争取,争取到了刘文辉主席的同意,西康省政府的职员们的薪水才改为发银元。本来,如李良瑜每个月要领四个半个银元,可最近几个月来,除了当官的,每个职员一个月只能领到一个银元。
而银元又不一样,如果领到四川造币厂的“川板”,银元还是银元,可是同“闭眼袁大头”那种银元相比,要少买一升米。领取银元时,人人都争着要“闭眼袁大头”,不要“川板”,也不要云南钢洋。这可愁坏了发薪水的人,但还是有办法解决。找来一个口袋,把这些好不容易才从不同渠道凑起来的银元装进去,人们在领薪水的花名册上签署了自己的姓名后,各人伸手到口袋里去摸,但不允许手在口袋里停留,伸手进去抓到一块银元就得赶快把银元出来,摸到哪种银元,就是哪种银元,全凭各人的运气。
李良瑜的午饭在两岔街的铁匠铺。成天叮当作响的铁匠铺当然不是饭馆,是打铁的地方。那个姓伍的老铁匠为人和善,他每天都要为那些从各地来的马帮打马掌,以此来维持生计。铁炉从早到晚都炉火熊熊,没有火苗的炉灰就用来烧开水,煮饭。
也不晓得是哪个开的头,李良瑜和省政府的一些没有家室的职员,早上用一个搪瓷缸,抓两把米放进去,掺上水,路过两岔街铁匠铺,就把搪瓷缸放到炉灰里,中午就来取走。老铁匠一边打马掌,一边帮他们照看,从来没有让饭煮焦糊的事情发生。李良瑜和省政府的职员们对这个老铁匠都心存感激。
有着西康省政府参议身份的曾文甫一直没有公开自己的“民盟”成员身份,好多人只知道他是《西康日报》的记者、编辑和康藏通讯社的记者。《西康日报》停刊以后,他也清闲起来,但他还有一份差事,他是成都《工商导报》驻西康的记者。虽然如此,他也还是一个要到铁匠铺借火煮饭的单身汉。
这天中午,他又和李良瑜不期而遇,就对李良瑜说,他还有点“夹江豆腐乳”可以下饭,李良瑜说,正好,他还有点涪陵的榨菜。两人就结伴到大石包街上的“同乐茶园”去,花两个铜元买两碗茶,就着豆腐乳、榨菜吃午饭。李良瑜穿长衫、曾文甫穿西服,穿戴如此的人,即使没有饭吃,也是要坐茶馆的,在康定城中司空见惯。
中午已过,一天到晚都不休息的寒风依然吼叫着,卷起灰尘、纸屑、马粪渣满街乱撞。城镇上空的灰色云层让人觉得天就要黑了,天气还是那么冷,路上行人稀稀拉拉。
一路走来,曾文甫轻轻敲打着他装有半干半稀中午饭的饭盒,对李良瑜说道:“康定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一天两顿,你我就吃点稀饭!白人老弟,你说,这个社会再不变还有没有天理,那些下力人,就连稀饭也要吃不起了”。
李良瑜这个人,年纪青青,却是满头白发。有一个说法叫做“少年白”,可是更奇的是他连眉毛也是白的,因此,他在康定城中有个人人都知道的外号,叫做“白人”。也是这个原因,李良瑜迟迟没有被批准入党,党组织考虑到他的像貌特征太突出,从事地下工作容易暴露。此刻,听了曾文甫的感叹,李良瑜微微一笑,回应说:“是呀,是呀,康定的冬天实在是冷。不过,雪莱说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是不是?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