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星髓（下）(8)
“野心。”浣生说。
“什么？”笛雾问。
“这就是这一切的根源。我说得对吗？”
他轻蔑地看着她们，然后摇摇头，解释道：“船长们不懂得野心。我是说真正的野心。等级或者小小的嘉奖，在这件事面前，简直微不足道。”
“什么事？”迈尔辛咆哮道。
“船。”浣生平静地说。
笛雾没有答话。
浣生试图用笨拙的双腿站起来，但她做不到。她大口地喘着气，可膝盖依旧弯曲。最后迈尔辛伸出援手，猛地将她拽了起来。她们互相搀扶着，努力保持平衡。
“笛雾想得到这艘船。”浣生咕哝着，“他将最有才华的船长聚集起来，然后确保当事变来袭的时候，这些人被困在髓星上。他知道我们无法脱身。他猜到我们将不得不为了逃脱而建立一个文明。从那以后的所有事情都是他策划好的。”
“违望者，”迈尔辛喝道，“也是你的杰作，笛雾？”
“当然。”他带着灿烂的笑容回答道。
“由狂热分子组成的民族，随时准备发动一场神圣的战争。”浣生看着迈尔辛，补充了一句，“你的儿子，则是他们名义上的领袖。”
迈尔辛僵住了，她松开了抓住浣生手臂的手。
“那些可笑的幻象是你灌输给他的，”她的眼神空洞，“一直都是你在作祟，不是吗？”
“但是，”男人笑嘻嘻地回答，“如果仔细想想，是不是应该主要归咎于把他赶走的你呢？”
一阵寒冷而令人窒息的沉默。
浣生振作起来，迈出一步。她用双手按摩着脖子里新长的骨头和肉。
迈尔辛什么也没有说。
“建造者。”浣生说。
笛雾眨了眨眼问：“什么？”
“他们是真的吗？他们真的对抗过荒凉吗？”
笛雾卖足了关子，对两人微笑了一阵，这才承认道：“该死，我怎么知道？”
“那些人造物……”迈尔辛开始发问。
“有六千年了，”笛雾得意洋洋，“由我们的一位外星乘客设计并建造。这位乘客还以为自己是在为船上的娱乐行业制造一个谜题呢。”
“一切都是谎言。”浣生说。
笛雾回头看了一眼假首领，又继续看着她们。他解释的时候，笑容逐渐冷却下来：“你是说你们看过的那些精心制作的全息影像？荒凉攻打建造者？最初，那是一个梦。当时我是髓星上唯一的人类，我在梦中看到了那场战役。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它真的是个异象。但我觉得，那只是一个很生动的梦而已。善与恶的较量。为什么不呢？我当时想。简单的信仰也许更能让孩子们陶醉其中。”
“为什么要装死？”浣生问。
“死亡能带来自由。”潜伏在笑容背后的是个长不大的男孩，“作为一个脱离肉体的灵魂，我能看见更多东西。而作为死者，我可以伪装自己，睡在我想睡的地方。我可以和上千个女人生孩子，包括相当一部分忠诚者营地的女人。”
沉默。
然后，伪装成首领的机器人微微呢喃。
迈尔辛迈了一小步，“我们和首领通过话了。”
“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了，”浣生补充道，“我们……”
“什么也没告诉她。”笛雾不耐烦地说，“你们正是这样做的。我知道。”
“你确定？”浣生问。
“当然。”
“但现在她知道我们出现在那个小车站。”迈尔辛威胁道，“她会搜寻我们的，动用所有的力量。”
“同样的搜寻她已经做了四千余年。”笛雾不停地笑。他几乎手舞足蹈起来。“有件事你确实让我吃了一惊，迈尔辛。亲爱的。我知道你正在建造那台非常特别的小炮弹车，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会试用。如果我早知道是今天，我会再安排些小意外，让你们留在髓星上。”接着他耸了耸肩，“我本来不想亲自追着你们上来的。但我还是来了。而且乘坐的是你那枚炮弹的超高级版本，这一点我得补充说明一下。”
沉默。
然后浣生说：“首领确实还没有找到我们。目前还没有。但这一次，她有了一个明确的出发点。最终会有人找到这里来。谁知道他们会发现些什么呢？”
“谢谢你的关心，这一点显而易见。”他把武器在两手间换来换去，“因为你们，我会从里面把隧道关掉。也许永远关闭。发射一连串的反物质轨导弹会抹去它存在的所有痕迹。再说，即使首领猜对了搜寻方向——这不大可能——再次挖通到髓星的隧道也要花上好几个世纪。”
“那样你也会被困在下面。”浣生说。
笛雾再次耸肩。“要是真到了那个时候，老话怎么讲的来着？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突然，传来一阵轻柔的尖啸声。
假首领停止了转动，眼睛一直盯着栖息地的中心区域。它发现了什么。这机器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尖啸。这一次更响亮，更尖锐。
笛雾有些恼怒地问：“怎么回事？”
他转身向机器人走去，“有什么不对劲吗？”
它用首领的声音说：“移动。”
“在入口处？”
“沿着那条路，是的。”
“现在呢？”
“没有了。”
“观察。”笛雾说完，转向他的囚犯，脸上挂着诡异的笑，“你还做了另一件让我吃惊的事，”他对迈尔辛说，“我说得对吗？你用另一种方式愚弄了我。是吗，亲爱的？”
“那种特别的炮弹车，我造了不止一台。”迈尔辛坦白说，“而是两台。两台都可以使用。”
男人吸了口气，屏住呼吸。然后他说：“这么说，”声音低沉而轻蔑，“还有两个船长跟着你上来了。那又如何？”
他转身面向假首领。
“射击……”他开始下令。
“别。”迈尔辛向前跨了一大步，举起双手，“我没有邀请船长。还有，相信我，你不会想对他们开火的。”
假首领所瞄准的目标对人类的眼睛来说距离太远了。
笛雾粗声说：“等等。”
他转身对着女人，他的脸上除了惊讶，似乎还有一点点生气。接着，他举起动能武器，手指放在扳机上，“来者是谁？告诉我。”
“我儿子。”迈尔辛说。
假首领仍是一尊雕像，等待着开火的命令。
“提欧。”迈尔辛低声说，“通过他的间谍，我给他送去了一条消息。美德所接到的命令，是把提欧发射到旧桥上。我还给了他用来唤醒第二辆帽车的代码。我希望他有这个机会，能亲眼看看巨船。”
“好吧，”笛雾傲慢地说。然后他看着远处，凝视着那片狭窄的无垠，思考了几分钟。但最后，他告诉他的机器，“射击。我不在乎他们是谁。杀了他们。”
激光器突然发出尖锐的噼啪声。
迈尔辛奔跑，尖叫着。她的手快要碰到激光器时，笛雾转身从容地朝她的胸部开了一枪。一大颗射孔弹在骨头和疯狂跳动的心脏上凿了个洞，然后伴随着一声喑哑的砰声引爆。
她倒下了，浸在一摊红得惊人的血泊之中。
机器人转过身来，准备朝浣生开枪。在那一瞬间，浣生知道她难逃一死。她凭直觉弯下腰来，眼看着激光筒摆向她这边，再次发射，要将她的体液和皮肉变成无形、无生命的气体。但是当下一阵噼啪声打破寂静的时候，激光束却没有击中她。她感觉到热量从头顶经过，然后惊奇地看着假首领将激光器不断上移，什么也没有瞄准。那张金色的面庞因为吸收了灼热的能量，变得更加明亮了。
静静地，带着瘆人的优雅，那张脸塌陷成了熔化的黏稠物质。
激光筒掉了下来，斜向一边，然后再次发射，在浣生身后的墙上打了一个洞。接着，那具庞大的身躯和它的武器都变成了浓稠的液体，袍子不断燃烧。
笛雾尖叫着后退，一边朝远处开了两次枪。
浣生见机，从后面擒住了他。
他们彼此搏斗。她将前臂抡向他裸露的咽喉。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能赢。但浣生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愈合，不听使唤。笛雾狠狠地将她的背往后折，顺势把她猛地推倒在地。然后，他举起武器，瞄准了她起伏的胸膛。
“提欧听到你说的话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通过离奇族的传声系统……”
“那又怎么样？”他回应道。
“所有事情他都知道了！”
笛雾朝她开了一枪，弹药的动能将她推到了窗边。
“有什么变化吗？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吼道。然后他又连开两枪。浣生模模糊糊地听到他的喊声，仿佛两人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我有一百万个儿子！”下一发弹药穿过了她的身体，爆炸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几乎超过听力范围的砰声。
嘴里满是血的浣生小声骂了句“妈的”。
笛雾再次瞄准。这次是她的头部。
浣生兴味索然地看着，想着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这是不对的。
在笛雾身后，一个奔跑的身影出现了。腿、手臂，和一张熟悉的、她乐意见到的脸。那人从灰色调中冲刺而出，一手紧握着激光钻。
他不是她以为会出现的那个人。她看到了她的儿子，而不是提欧。
洛克喊道：“爸爸。”
笛雾大惊，转身面向他。
接着，洛克启动了激光钻，将所有能量都注入了笛雾那副不安的身体。那个关于他的皮肉像要沸腾起来的老比喻成了真。
只一瞬间，笛雾便蒸发了。
消失了。
接着，洛克向浣生走去，同情和恐惧扭曲了他的脸。他扔下激光钻，喊道：“妈妈。”但她听不到他的声音。有个更响亮、更近的东西阻断了他的声音。然后是移动的感觉，来得突然，不可阻挡。浣生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孔吸了进去，她被毁坏的身体正在旋转、冻结和坠落，四下漆黑。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低语：
“不该是这样的。
不是现在。
不。”
二十七
围绕她的，是尖锐的风声，和一个形单影只的男子所发出的更加刺耳的、离她更近的哭号。
迈尔辛吃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奇迹般地端坐着。她的胸腔撕开了，制服上溅满了血液、骨头，还有从已经停跳的心脏上撕扯下来的碎裂发黑的肌肉。笛雾和假首领消失了。但新来的人正径直向她跑来，在咆哮的狂风中冲刺……一个违望者男人，半裸，赤脚，他凄惨的声音尖叫道：“妈妈，不……！”
这是她的孩子吗？
迈尔辛认不出他的脸。她本想抓住他的一条腿，结果却失去了平衡，侧身倒下，而那男人却从她无助的身体上跳了过去，再次尖叫：“不……！”声音中的可怜与不知所措和她现在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一瞬间，或是一年，这古老的女人闭上了双眼。
风势渐小，变成了呼啸的杂音。她意识到自己痛苦的躯体被困了在这里。发出尖叫的男子正在靠近墙的地方抽泣。“我应该……快些下手……早一些向他开枪！”他正在向什么人述说。然后，他痛苦地承认，“但他是我的父亲，我的手僵住了……”
“洛克，”另一个声音说，“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吗？他很可能也是我的父亲。”
迈尔辛认出了那个声音。
洛克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副首领吸入空气，再次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她的儿子正跪在她面前。那迷人的、漂亮的脸庞露出了笑容。“我说得对吗，妈妈？笛雾是我的父亲吗？”
她最珍贵的秘密之一。那么多瓶精液，她选择了一位有才能但是地位最低的捐赠者。一位不管怎么说，都不会就她作为孩子唯一监护人的角色提出异议的父亲……
迈尔辛点了点头。
呼啸已经停了。她挪动带血的舌头，轻声问：“你知道……有多久了……？”
提欧笑了一下。然后他说：“一直都知道。”
洛克跌跌撞撞地进入迈尔辛视野，他看上去和她一样震惊。“我们是兄弟，而你一直都知道。”他喃喃地说着，努力思考各种可能性。接着，他平静又恐惧地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迈尔辛吐出嘴里的血，“一直都是笛雾搞的鬼。一直都是。”
她儿子的眼睛深邃而冰冷。
洛克走得更近了一些，悄声说：“这事你也知道。”他望着提欧，“我看见了。笛雾承认一切的时候，我就从你的表情看出，你早就知道了他所有的骗局！”
提欧对他的母亲怜爱地眨着眼睛。
然后，他看着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平静地说：“我们的父亲只是个媒介。一种方式。建设者的一件伟大的工具。但笛雾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你完成了必须做的事情。一切都没有改变。你听到了吗，洛克？你必须杀了那个男人，不然他就会杀了建设者们在其身上倾注了所有伟大、光荣与希望的人……”
洛克看了一眼刚刚自动修复的灰色的墙，脸上全是泪水。
提欧低头看着迈尔辛，声音坚定而低沉，“妈妈。”
“我错了，”彻底崩溃的女人说，“我错了，而且蠢到家了。”
“是的。”他说。
“对不起，”她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抱歉。”
提欧沉默不语。
然后，她呜咽着说：“可以请你原谅我吗？”
他的答案写在了表情上。他亲切地笑了，尽管只有一瞬间。接着他站起身，对洛克说：“我们需要隐藏起来。尽我们所能。那之后，我们用笛雾的机器返回髓星，然后按照父亲的计划，关闭隧道。”
洛克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妈妈怎么办？”
提欧叹了口气，说：“让她休息。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个。”
洛克擦去眼泪，举手投足都像个知道自己职责的男人，他清楚别人对他有何期望。
违望者是很好的追随者，迈尔辛心想。然后她咳嗽了一声，“你们可以去上面……亲眼看看这艘船。就这么一次。”
提欧怜悯地、甚至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在上面都发现了些什么，妈妈？”
迈尔辛的旧愤懑和新怒气融合在了一起，这份情绪帮助她再次坐了起来。她用颤抖的手抓起一片死去的心肌，将它捏得粉碎，一边说：“首领是个白痴，不适合她的职位……很明显，很明显……”
提欧会意地点了点头。
“为了得到我的原谅，”他问，“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任何代价。”迈尔辛小声说，“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但她的儿子只是摇了摇头，他用悲伤的声音对洛克说：“你的激光器。”然后他双手拿起这件武器，转向他的母亲。“你错了。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听命于我。”
“没有吗？”她尖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