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园王国恩仇记(3)
此刻,船长正在小巷阴影处穿行,手一直搁在腰间的左轮手枪上。他不喜欢首都,五年前那可怕的一晚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但还差一个老伙计才能聚齐整个军团,他把这个家伙留在最后并非巧合。雨水滑落到帽檐,滴在他的盲眼上,顺着胡须滴落。雨势凌厉,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涉水前行。可雨水打湿了地面,却冷却不了空气中的燠热。这鬼天气正合适此次寻访。船长微微抽了抽鼻子。
他拐进一条不起眼的窄街,停在一幢破旧木屋前。旧屋平淡无奇,从外面看不出这里经营着什么勾当。不过门有点沉,有点厚,这在贫民窟倒是少见。船长伸出手,重重敲了三下。
门上滑开一个窥视孔,后面是一双圆睁的小眼睛,毫不友善地质问道:“干吗?”通过窥视孔传出的声音,极少是友善的。
“我要见地下人。”
看门人躲在门后,船长看不到他的反应和表情,但眼中的惧意表露无遗。“你谁啊?”
“既然这么请求,当然是知情之人。”
窥视孔关上了。链栓咔嗒一声滑开,门开了,一只体型硕大的豪猪站在门前,一件剪裁精致的上等西服贴合着他多刺的身躯。每一根刺都有船长半个身子那么长。
“先生,欢迎来到落月咖啡馆。依照店规,请把所有武器交给店家保管。”看门人收起了粗鄙的乡下口音,努力说着文雅的话,但话音颤抖,仿佛一提到地下人,他就会惊慌失措。
船长交出了左轮手枪。也许他还有别的武器,豪猪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极其明智地保持沉默。“先生,请把你的请求告知酒保。”说着,他突然一把抓住船长的臂膀,突兀地加了一句:“请一定三思而行。”
船长挣脱了豪猪,一言不发走下了楼梯。
街面上那些无家可归、穷困潦倒的可怜虫们一定会震惊万分,在这片萧索破败的街道之下,居然藏着另一番天地。几间歪斜简陋的木屋掩盖着地下庞大的罪恶之城。这里奢靡颓废,华丽腐败。衣着暴露的妙龄女郎托着酒盘,翩翩走过扑克赌桌和轮盘赌局,在有钱有势的寻欢客中媚笑周旋。大厅一角有一个空荡荡的舞台,此刻,助兴节目尚未开演。大厅另一角是一扇门,门后是一连串房间,那里提供更隐秘的娱乐,只要你口袋里有钱。
船长无视了豪华的装潢、花枝招展的女郎和大呼小叫的酒客。他是个孤傲的人,固执得可怕。他绕过那些三五成群、狂欢滥饮的阔佬,走到吧台前,坐上一张空凳子,向酒保招了招手。
“威士忌?雪茄?还是来点更舒坦的?”
“来点威士忌吧,”船长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点燃,“雪茄我有。”
“那更舒坦的要不要?”酒保故作诱惑地说。
船长眼神一凛。“我是来见地下人的。”
酒保刚往船长杯中倒了一点酒,听到这话手一哆嗦,眼睛猛地瞪圆了。他忙不迭扶正了酒瓶。“她知道你要来吗?”
“谁能猜透地下人呢?”
“确实。”紧张的酒保手忙脚乱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口灌了下去。“我现在就去禀告。要是她不想见你……”酒保耸了耸肩,“下次你最好别再来了。”
船长神色冷峻,不为所动。酒保闪身溜进了一扇后门。
吧台边隔着两个座位,坐着一只母豚鼠。船长的落落寡欢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似乎并不想找人陪伴,可话说回来,在落月咖啡馆,谁不是来寻开心找乐子的呢?夜晚如此漫长,搅扰一下又何妨。于是她款款走近,微微摇摆着丰满的身体,竭力引诱船长的注意。
“不感兴趣。”他冷冷说道。
她笑了。除了体重,她算得上一只漂亮的豚鼠。当然,介意体重的客人不会去找豚鼠。“放轻松,甜心。又没让你送我婚戒。给我买一杯小酒怎么样?”她趁势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不会买什么婚戒,”船长说,“酒钱我也只付得起一瓶。”他把手伸过吧台(他不得不使劲伸直),拿了一只玻璃杯,倒了一杯,推到她座前。
她微微点头,谢过他的酒,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时间不紧不慢地流淌,她眨着睫毛,笑得娇媚。但这杯小酒已经耗尽船长不多的一点风度,他对她的诱惑毫无反应。
她决定孤注一掷。“我能让你快活,让你开怀大笑,”她低声说着,粉红色的尾巴勾上了船长的腿。
“你办不到。”他生硬地说,那只完好的眼睛根本没有瞧她。
被那只浊白死眼瞪了好一会儿,母豚鼠终于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交易的希望一旦破灭,她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语气却自然了不少。“那你是来这儿干吗的?”
船长又往喉咙里灌了好几口酒。“我来拜见魔鬼。”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又掩饰住了。“我都不知道有这号人,陌生人。”
船长再次倒满酒杯,端起一口喝干。“每个人都知道魔鬼。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为她工作。”
豚鼠感觉喉咙有点堵。“我完全不知情,陌生人。我只管自己的营生。”
船长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但此刻,她宁愿他继续板着脸。“少管闲事,也许能救你一命。”这时酒保又冒了出来,他满心疑惧,不安地摇着头,“她要见你,陌生人,”他伸手指了指,“沿着这条走廊走到底。”他张开嘴,仿佛要说点什么别的,也许是想劝他放弃,但最终闭上了嘴。船长一看就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家伙。况且自打他一进门,护卫就盯住了他。不管怎样,他马上就要进去见地下人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出来。
船长滑下凳子向后走去,撇下酒保和那位萍水相逢的女伴,没有一句寒暄和告别。穿过后门是一条长廊,长廊尽头是第二道门,同样灰扑扑的,毫无特色。他捏起小拳头敲了敲,门立即开了。守在门后的,是两只面色阴沉的疫鼠。
一般来说,老鼠并不是什么友好的生物。而性情狂躁、传播瘟疫的疫鼠尤其危险。但这两只小疫鼠却衣着整洁,举止干练,完全颠覆世人心目中的疫鼠形象。一身黑色军服熨帖合身,眼神冰冷,面色冷峻,比得上船长的一脸冷傲。当然,还是稍逊那么一筹,要知道,船长是世界上最冷的冷面枭雄。
这次搜身极其彻底,搜走了船长所有的武器,也损毁了船长不少尊严。不过,船长更在意前者。
两只老鼠押着船长,走下另一条昏暗的走廊。三人无言地走了好久。两只老鼠是老练的职业雇佣兵,情况不妙时,他们必须毫不犹豫地端起霰弹枪,往船长后背来上一发,所以和气的攀谈是没有必要的。而船长,天性就不爱说话。
他们终于走到一扇木门前,木色暗沉幽深,既像乌木又像红木,门中央有一个纯银的门把手。“她在里面,”一只老鼠说道,“我们在这里等。”
即使船长心里泛起了些许慌张,但脸上还是古井无波。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地下人的藏身处是一间开阔的圆柱形密室,格调幽暗清冷,与落月咖啡馆的豪华铺张相差甚远,正如落月咖啡馆的奢侈迥异于地面贫民窟的破败。墙壁上挤满了一圈圈书架,上面摆着成千上万本精装皮封书,另有一架旋梯,可供主人上下取书。地板上铺着一张圆形的东方地毯,同心圆的花纹中间摆着一张墨黑的书桌。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长长铁链,挂着一盏煤气灯。正对着船长进来的门,是另一扇小门,门后应该是主人的寝室。
潜藏在悲惨凄凉的赤贫之下,隐匿于穷奢极欲的放荡底部,一只身着东方睡袍的胖鼹鼠出现在书香缭缭的庞大密室中央。她向船长走近几步,小小的盲眼在双光眼镜后面忽闪着。她双手交叉,拢在宽袖子里,粉红色的鼻尖微微颤抖,嗅探着来人的气味。门外的护卫端起枪指着船长,随时准备开火。
地下人伸出双手,说道:“我的老朋友,我亲爱的老朋友。”
船长伸手与她相握。“格特鲁德。”他冲着周围的书——或者是冲着房间——点点头,“你过得挺不错。”
格特鲁德谦逊地耸了耸肩。“我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干。你呢?过去五年你是怎么打发的?”
“我遁入了一个女修道院。”
“那你今天是来募集善款吗?”
“不是。”
“嗯,我猜也不是。首都破败,国家沦丧,盗匪横行,一片混乱,你的时机来了。”她挠了挠下巴,把手搁在胖鼓的肚皮上,“你有没有想过具体的计划?”
“想过。”
“还是那么惜字如金。”格特鲁德笑了一下,“我觉得应该先去找长王。”
船长哼了一声。
“要是你能把大伙儿召集起来,找他就易如反掌。但找到之后怎么办?”
船长耸耸肩,沉默了片刻。“到了那个时候,就要靠你发挥了。”
“我想我确实能帮上忙,但还有一个问题。”她走到桌旁,拿起一个磨砂玻璃酒瓶,倒了两杯金黄色的美酒,转过身来,递了一杯给船长,“我有什么好处?”
船长抿了口酒,紧盯着鼹鼠。“你会得到一块封地,成为宫廷贵妇。”
“不可能。再说了,我也不想当什么宫廷贵妇。”
“我也不想。但我不介意跟某个贵妇轻声低语。”
“你这么说,我可不太相信。”格特鲁德又喝了几口酒,“在你心底,其实只有复仇。”
“那你想要什么?”船长不耐烦地问。他不喜欢别人探究他的心思。
格特鲁德随手指指四周,房间里的陈设淡雅而精致。“我已经有了。我们曾经渴望的权势,我自己已经打拼到了。”
“为了过去的情谊,你愿意加入吗?”
“意愿不大。我们这帮伙计,天天在刀尖上捱日子,都没把忠诚当回事,再说了,你的打算极度危险,和自杀没有区别。再深情的纽带,也会被拗断。”
“不管你伸不伸援手,我们都会去干,就冲这一点,你也应该加入。要是你置身事外,事情就完全由我们掌控,你会被晾在一边。要是你不管不顾,而我们失败了,你总会有一点后悔的。”
格特鲁德咯咯地笑了:“追悔莫及。”
几秒之后,格特鲁德叹了口气,挥手遣走了门口的护卫。“能再见到龙也不错。”她坦诚道,“还有,我依然想不明白,当年到底是谁背叛了我们。”
“我也不明白。”船长面色一凛,又阴冷了几分。
11 格特鲁德的到来
格特鲁德穿过后门,走进酒馆。此时的她完全不像落月咖啡馆的地下霸主。一身东方情调的长袍换成了一条褪色的棉布裙,既朴素,又普通。
朱砂挨近船长,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还差一个。”
12 幽灵
大伙儿正在争论。大伙儿喜欢争论。
“那是裂唇和半眼皮特。你觉得他是怎么变成半眼的?”大麦问道。
“我一直以为他天生就是半眼。”晚安先生说。
“难道他天生就有那条刀疤,从额头一路劈到嘴唇?”
晚安先生耸耸肩,不耐烦地噘起嘴咂了一声。“这个问题,我觉得不值得深究。”
“我们和他们搭档了两年,”格特鲁德发话了,“你怎么能不知道?他俩原本是情人,关系破裂时,裂唇一刀劈掉了皮特半只眼睛。”
“你们好,伙计们。”黑暗中突然冒出一句。
刹那间,朱砂已拔出左轮手枪并扣上了击铁。一秒之后,晚安先生抬脚往椅子下面一踢,一把利刃就到了手中。格特鲁德闪身躲到了大麦背后。大麦耸身站起,高大雄壮的身躯不怒而威。布狄卡弯腰拔出了塞在长靴里的短枪。
只有船长依旧端坐,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酒。“你好,幽灵。”
幽灵是一只矮小的猫头鹰,只比晚安先生高一点。一身曾经柔顺的褐色羽毛稀稀疏疏地支楞着。但她的钩喙依旧尖锐冷冽。硫黄色的圆眼像一对小茶碟,直勾勾盯向前方,一眨都不眨。她冷冷地站在那儿,两只利爪上扣着铁刺,锐利如情人的怨恨。枪伤废掉了她的左翼,残萎的翅膀佝偻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右倾斜。
过了好一会儿,大伙儿才收起武器,重新落座。这一回,他们没有上前欢迎,只是冷冷清清地坐着。只有朱砂点了点头,大麦呼噜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猫头鹰的脸上覆盖着羽毛,呆板莫名,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张鸟嘴可以撕,可以扯,可以啄,却不能咧开嘴微笑,也不能撅起嘴生气。也许大伙儿的冷场已经深深冒犯了幽灵,只是她无法表示不满。当然,这只是猜测。
“找个座位坐下吧。”船长说道,“让雷孔基斯塔给你弄点喝的。”大伙儿一阵窸窸窣窣,仿佛是同时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不用了,谢谢船长,”幽灵波澜不惊地回答,“我刚走了很长的路,我更想去外面看星星。”她动了动脖子,冲船长点了点,又冲其他人点了点,转身走向门口。与进门时的悄无声息不同,这一回她走得又慢又吵,爪子在木头地板上敲得笃笃响。“对了,船长,”幽灵猛地转过头,一边走一边说,“要是雷孔基斯塔能端一碗牛奶给我,我将感激不尽。”
“当然,”船长和蔼地说,“我马上让他端给你。”
幽灵点点头,转过满月一样的圆脸,蹒跚着走出了门。众人一声不吭,担心地看着她走进黑夜。
“花园之神在上,船长,她来这儿干吗?”
“在一切结束前,我们需要她的协助。”
“我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就剩半边翅膀,连侦察都干不了。”
“我说了,我们需要她的协助。”船长张嘴吼道。虽然只是尖利的吱吱声,但是非常有震慑效果。
众人安静下来,转身低头捧起了酒罐。船长已经发了话,不服的只能趁早退出。不过,大伙儿的心情还是被破坏了,一个个阴沉着脸。
13 计划
“计划就是这么订的。”船长补充了一句。尽管他心里清楚,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
布狄卡摘下帽子看了看,又放回脑袋上。格特鲁德抽了一下鼻子。朱砂吸了一口烟。
“计划完成之后,”大麦问道,“我们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