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对某些分裂机制的论述(1946)(3)
所有的这些因素,可能导致两种结果:一是个体与特定的客体之间形成了一种强迫性的束缚关系;二是个体从人群中退缩,以免自我的破坏性部分侵入他人,并受到他人报复的危险。对这类危险的恐惧,可能在客体关系中透过种种负面的态度表现出来。例如,我的一个病人告诉我,他不喜欢那种太容易被他影响的人,因为这些人变得太像他自己,所对他对他们感到厌烦。
分裂的客体关系的另外一个特征,是明显的造作与自发性的缺乏。与这一点息息相关的是对自体的感觉发生了严重的紊乱,或者,如我以前所说,是与自体的关系发生了紊乱。这个关系也显得造作,换句话说,精神现实以及外在现实的关系同样受到了干扰。
自体分裂的部分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基本上影响了客体关系、情感生活与作为整体的人格。为了说明这个主张,我选择了两个普遍的现象作为例子,这两个现象是相互关联的:孤独感与分离恐惧。我们知道,伴随着与人分离而产生的抑郁感,其来源之一可以在个体对客体遭受攻击冲动破坏的恐惧中找到。不过更确切地说,是分裂与投射的过程形成了此类恐惧的基础。如果在客体关系中,攻击性元素居多,并且被分离挫折强烈地诱发,个体便会感觉到自体的分裂部分(被投射到客体);同时,内在客体与外在客体一样被感觉到处于同样的破坏危险当中(自体的一部分被感觉到留在该外在客体中),结果造成自我过度的弱化,感觉没有东西可以支撑自我,于是产生了相应的孤独感。这个描述适合神经症的患者,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是一个普遍的现象。
以下这个事实我们不需要多作说明:分裂客体关系的某些其他特质(我之前所描述的),也可以在正常人身上看到其较轻微及较不明显的形式,例如害羞、缺乏自发性,或相反,比如对人有特别强烈的兴趣。
同样的,思考过程的正常干扰与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偏执——分裂位置有关。因为我们都难免会发生暂时性的逻辑思维障碍,也就是思绪与联想被切断,情境经验被分裂成彼此失去连接的片段。事实上,这就是自我暂时被分裂的状态。
抑郁位置与偏执
——分裂位置的关系
我现在要探讨的是婴儿的后续发展。此前,我已经说明了生命最早几个月所特有的焦虑、机制与防御方式。随着婴儿将完整的客体内射,显著的整合发生在第4-6个月的时候,这意味着客体关系中的一些重要改变。对母亲的爱与恨的部分不再被感觉为互不相干,结果是婴儿害怕失落的感觉增加了。这种状态类似于哀悼与强烈的罪疚感,因为他(现在可以)感觉到攻击冲动的目标是他所爱的客体,于是发展进入了以抑郁位置为主的阶段。接着,感觉到抑郁的经验具有进一步整合自我的效果,因为它不仅带来内在与外在情境之间更好的合成(synthesis),也增加了个体对精神现实的了解以及对外部世界的感知。
在此阶段显现的修复冲动,可以被看作对精神现实有更多洞察以及合成增加的结果,这一冲动表明了个体对悲伤感、罪疚感与丧失恐惧等感觉(源于对所爱客体的攻击),有更加符合现实的反应。由于想要修复或保护受伤客体的冲动,促成了个体发展更满意的客体关系以及升华,这个冲动随之强化了合成,并且对自我的整合有所贡献。
在出生后的第6-12个月,婴儿的发展在朝向修通抑郁位置的目标上,出现了重要进展。然而,分裂机制发挥作用,虽然其形式有所调整,程度也比较轻微,而且早期的焦虑情境被一再体验到。被害位置与抑郁位置的修通过程,在儿童期的最初几年持续延伸,并且在婴儿期的神经症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这个发展过程中,焦虑减弱了,客体变得不那么理想化,也比较不那么吓人,自我变得更加统一。这一切都和现实知觉的增加及对现实的适应有着相互的关联。
如果偏执——分裂位置不能正常发展,而且婴儿(因为其内、外在的某些原因)无法应付抑郁焦虑的冲动,那么将会发生恶性循环。因为如果被害恐惧与相关的分裂机制过于强烈,自我将无法修通抑郁位置,迫使自我退行到偏执——分裂位置,而且进一步增强了较早期的被害恐惧与分裂现象,埋下日后各种形式的精神分裂症的基础。由于这种退行发生的时候,不只是在分裂位置(schizoid position)上的固着点被强化了,还有可能发生更严重的崩解的危险。而另一种结果可能是增强了抑郁的特征。
外在经验在这些发展过程中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例如,在一个表现出抑郁与分裂特征的病人中,分析过程鲜活地带出了他婴儿时的早期经验。这种经验如此鲜明,甚至在某几次治疗中,发生了喉咙或消化器官方面的身体感觉。这个病人在4个月大的时候,因为妈妈生病而突然断奶,此外有四个星期没有见到妈妈。当妈妈回来的时候,她发现这个孩子变了很多,之前他是一个活泼、对周遭感兴趣的小孩,而之后变得全然失去兴趣、面无表情。虽然他能够接受替代食品,但是不再渴求食物,体重下降,并且产生许多消化方面的问题。一直到将近周岁的时候,接触了其他食物,他的身体才再次有了不错的发育。
在分析的过程中,可以见到许多这种经验对他整体发展的影响,他在成年后的观点与态度源自于这个早期阶段所建立的模式。例如,我们一再观察到一种被他人以非选择性的方式影响的倾向,也就是贪婪地拿取任何他人所提供的东西;而在内射的过程中伴随着极度的不信任。这个过程总是被各种来源的焦虑所干扰,这些焦虑也促成了贪婪的增加。
将这个分析的材料作为整体来看,我得到了如下结论:当他突然失去了乳房与妈妈的时候,这个病人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建立了与“完整的好客体”的关系。毫无疑问他已进入了抑郁位置,但是无法成功地修通在这个位置上遇到的困难,于是退行性地增强了偏执——分裂位置,这表现在他的“淡漠”(apathy)反应上。而在此之前有一段时间,这个小孩对周遭事物已经能够表现出鲜活的兴趣。他已到达抑郁位置,并已经内射了完整客体。这经由许多方式表现在他的人格中,事实上他拥有了稳固的爱的能力,而且对于完整的好客体具有强烈的渴望。其人格的一个典型特质是:想要去爱并信任他人,无意识地重新获得与再次建立完整的好乳房,这个乳房是他曾经拥有,也曾经失去的。
“分裂”与“躁狂抑郁”现象之间的联系
个体总是会在偏执——分裂位置与抑郁位置之间来回摆荡,这些波动是正常发展的一部分。这两个发展阶段并非是泾渭分明的,此外两个位置之间的调整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且两种位置的现象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互交织、相互影响的。我认为,在异常的发展过程中,这种相互作用影响着某些精神分裂症与躁狂抑郁障碍的临床表现。
为了描述这种关联性,我将要简短地介绍一些个案材料,在此我并不准备报告个案的病史,而只是选择某些与我的主题有关的部分来讨论。我记得的这个病人明显是个躁狂抑郁症患者(不止一位精神科医生对她作此判断),她表现了这个疾病的所有特质:在抑郁与躁狂状态之间的转变摆荡、强烈的自杀倾向导致了反复的自杀行动,以及各种其他躁郁症状。在分析过程中她达到了一个阶段,获得了真实而重大的改善,不仅躁郁周期停止了,而且她的人格与她的客体关系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多方面的生产性以及真正快乐的感觉(不是躁狂的那种快乐)均得到了发展。随后,部分因为外部环境的影响,病人进入到另一个阶段,在这最后的阶段(持续了几个月),病人在分析过程中用一种特别的方式与我合作,她规律地来分析,充分地自由联想、报告她的梦,并且为分析提供材料。然而,她不但对我的解释没有任何情绪反应,甚至表现出相当的鄙视,对于我所提示的部分,几乎没有任何意识层面的确认。不过她对于解释的反应所呈现的材料,反映了它们的无意识效应。这个阶段呈现的强烈阻抗,似乎完全来自于人格的某一部分,但同时人格的另外一部分则对分析有所反应。不只是她人格的某些部分未能和我合作,她的人格中不同部分之间似乎也不能互相合作,而当时的分析无法帮助病人去整合这些部分。在这个阶段里,她决定结束分析,外部环境强烈地促成了她做这样的决定,于是她约好了最后一次分析的日子。
在那个特别的日子,她报告了如下的梦:有一个盲人对自己的失明感到非常忧心,但是他似乎通过“触摸病人的衣服”及“试图找出她的衣服是如何被弄紧的”来获得安慰。梦中的衣服使她想到她的一件连体女装,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处。病人对这个梦有两个进一步的联想,她稍带阻抗地说,那个盲人是她自己,而当提到那件扣子扣到脖子处的衣服时,她认为她再度走进了自己的“隐藏之所”(hide)。我提示她说,在梦中她无意识地表达了她对自己困境的无视,而且她生活中的各种情景,乃至她对分析所做的决定,都与她无意识的知识不一致。这点也通过她所说的曾走进了她的“隐藏之所”而得以显现。走进“隐藏之所”意思是指把自己关闭隔绝起来,这种态度是她在前几个阶段的分析中所熟知的。因此无意识的洞识,甚至一些在意识层次的合作(认识到她是那个盲人,以及她已经走进自己的“隐藏之所”),仅来自于她人格中一些孤立的部分。事实上,在那个特定的一个小时中,对这个梦的解释没有达成任何效果,也没有改变病人要结束分析的决定。[10]
在这个病人与其他个案的分析中所遭遇到的某些困难的本质,在病人中断治疗前的最后几个月,就已经更清楚地显现出来了,正是“分裂”与“躁郁”的混合性质决定了她的疾病本质。因为在整个分析过程中(甚至在早期阶段,当抑郁与躁狂最为活跃的时候),有时候抑郁与分裂机制会同时出现,例如:病人持续数小时沉浸在无价值感之中,泪水从她的双颊流下,她的姿态表达了她的绝望。然而,当我解释这些情绪的时候,她说丝毫没有感觉到这些,于是她责怪自己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空无一物。在这几次分析里也存在思维奔逸的情形,思考似乎被切断,它们的表达也是不连贯的。
在解释了隐藏在这些状态下的无意识缘由之后,有时候在几次分析中,情绪与抑郁焦虑能够完全流露出来。在这个时候,思考与言语也更为一致。
这种在抑郁与分裂现象之间的紧密联结,虽然通过不同的形式持续显现在她的分析中,却在分析中断前的最后阶段(刚才所描述的)变得非常明显。
我已经提到偏执——分裂位置与抑郁位置之间在发展上的关联,现在浮现的问题是:在发展过程中的这个关联,是否为这些躁狂抑郁障碍的混合症状甚至精神分裂症的根源?如果这个假说能够被证实,结论将会是:从发展的角度看,精神分裂症与躁狂抑郁障碍比我们原先认为的关联更为紧密。这一点也解释了那些难以鉴别的重度抑郁症(melancholia)或精神分裂症的个案。如果任何同仁通过丰富的临床观察,能够对我的假说有更多的阐明,我将会非常感谢。
某些分裂防御
一般都认为分裂病人比躁郁症患者更难分析,他们的退缩、缺乏情绪表达的态度,在客体关系中的自恋元素(我稍早曾提到),有种分离的敌意(detached hostility)散布在和分析师的整个关系上,产生了一种非常困难的阻抗。我相信主要是分裂的过程,说明病人在接触分析师时的困难,以及对分析师的解释缺乏反应。病人自己则感到被隔绝或与治疗师距离遥远,这种感觉和分析师的印象是相对应的:即病人的人格以及情绪有相当多的部分是无法触及的。具有分裂特质的病人可能会说:“我听见你说的话了,你可能是对的,但是那些对我没有意义。”或者,他们说感觉自己不在那里。这些个案所表达的“没意义”并非意味着他们对解释的积极排斥,而是提示了他们人格的某些部分与情绪已被裂解,因此无法处理所接收到的解释。他们既无法接受它,也无法拒绝它。
我将通过一名男病人的分析资料片段,来描述这种状态的潜在过程。我记得该病人在某次分析的一开始就告诉我他感觉到焦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接着他拿一些比他成功、幸运的人当作例子来比较,这些评论也提到了我,他明显地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挫折感、嫉羡与哀伤。当我进行如下解释(现在提到的只是我解释的要点):这些感觉是指向分析师且他想要摧毁我时,他的情绪突然改变了,声调变得不连贯,用缓慢而缺乏表情的方式说话。他说感觉到和整个情境脱节。他补充说我的解释似乎是正确的,不过这也无所谓,事实上他不再拥有任何愿望,而且没有什么是值得烦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