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版序

自20世纪50年代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成为法国最有影响力的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接着，他的名字连同由他所体系化的结构主义轰动了整个欧洲，并迅速地传播到大西洋彼岸，在美国学术界中产生广泛的影响。从那以后，将近15年的时间，结构主义成了欧美各国的时髦思潮，充斥于哲学、社会学、文学艺术、心理学、史学、法学、政治学及实际生活本身。

结构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如同欧美各国所流行过的其他社会思潮一样，它在20世纪50年代兴起、在60年代传播，至今还保持着对西方人文科学的广泛影响，这并非偶然，其中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和思想文化方面的根源。因此，本书在介绍结构主义的基本观念和理论体系时，不能不同读者一起简单地回顾近半个多世纪以来与结构主义有密切联系的西方社会思想，特别是现代西方哲学和现代西方社会学。

结构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当然不局限于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领域。譬如说，它绝不仅仅是一种哲学观点和理论，同样，它也绝不仅仅是一种社会理论和方法，更不是单纯的人类学理论和方法。因此，单纯地从哲学或人类学的角度来介绍结构主义，显然会大大缩小它所涵盖的范围，也会忽视它在社会文化各界的实际影响和作用。本书在介绍结构主义时，尽可能全面地叙述最一般性的观点，也说明它在人类学和文学艺术等方面的特殊观点。

但是，结构主义的灵魂和核心，在于对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类社会及其历史的总看法和总概念，这是结构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中心点。它对于人类学、文学艺术等问题的看法和影响，归根于这一点理论体系的核心思想。而这一根本性的观念，恰好是属于哲学的范畴。因此，本书在全面介绍结构主义的基本内容时，不能不着重在结构主义的哲学观点上。笔者相信，在把握了结构主义的基本哲学观点之后，它对其他思想领域的所有看法是不难理解的。

结构主义的形成和体系化经历了相当长的历史过程。早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就已经有一些语言学家和人类学家研究和分析了最常见、最普通的社会现象——人类语言和某些人类社会习俗的结构。接着，在20世纪的30年代，德国社会学家弗雷尔（Freyers）在其著作《作为实际科学的社会学》（Soziologieals Wirklichkeitswissens-chaft）一书中，把结构主义的部分方法应用于社会学中。

显然，列维-斯特劳斯及其同时代人所完成的结构主义理论体系，乃是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因此，本书介绍结构主义理论的时候，也将注意到它的历史性。所以，本书基本上是分成三大部分来论述的：

第一部分，结构主义在思想和方法上的孕育过程，在此将同时分析那些产生结构主义因素的社会历史背景及文化上和科学上的前提。在文化和科学前提方面，本书将着重分析结构主义产生前的西方现代社会学、心理学、哲学和语言学的研究成果，因为正是这几方面的成果对结构主义的产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我们常常听到的论调是：列维-斯特劳斯及其他结构主义者的著作很费解、很难读，甚至有人说，结构主义者所使用的概念都是很离奇的。我想，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在阅读它以前，没有下功夫钻研与它有关的哲学、文学、社会学、心理学和语言学的著作，因而，也就掌握不住结构主义者的思想脉络。

正因为这样，我将在第1章多介绍结构主义产生以前，有关西方语言学、社会学、心理学和哲学的思想，相信这是许多想了解结构主义的青年读者所盼望知道的。我还相信在大致了解了结构主义产生前的有关思想以后，读者就会自然地觉得结构主义概念的形成是带有一定的必然性。

第二部分，列维-斯特劳斯使结构主义体系化的过程及其体系的基本内容。在这方面，本书将从结构主义所通用的基本概念入手，论述结构主义各种概念间的逻辑关系，然后，再以结构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列维斯特劳斯——的代表性著作为轴心，具体说明结构主义的理论体系。

第三部分，结构主义在现代社会中的传播及其在各个领域的主要代表人物。本书将简略地介绍结构主义在文学、哲学、社会学、语言学等方面的影响，以及它们在社会实际生活中的表现和作用，同时介绍各个代表人物的基本著作和基本观点。

迄今为止，结构主义仍然保持其在哲学、文学、社会学和心理学界的重要地位。有人认为，20世纪60年代以后，“结构主义的人”取代了“存在主义的人”。近年来，西方报刊虽然已有人慨叹结构主义的高潮已成过去，但实际上，它的理论本身仍然不断更新，结构主义者的队伍也有新的分化。1974年6月，在意大利米兰举行的国际符号学研究会第一届大会，象征着符号学和结构主义思潮的进一步发展。我希望，有志于研究社会思潮动向的青年们，继续注意结构主义的各个代表人物及其理论观点的变化。毫无疑问，这些正在活动的思潮比起过去的历史思潮更加直接地作用于我们的现实社会生活。

列维-斯特劳斯曾在他的《结构人类学》（StructuralAnthropology）的序言中说：“我们倒不如说，在人文科学（因而也包括人类学）中，任何一个假设都有一种相对的价值，即它能够比它所取代的前一种假设更能考虑到事实。这也就是说它的价值可以一直有效到那样一个时期——到那时，另一个新的假设在同一方向上取得了新的成果”。

由此可见，即便是结构主义的创立者也不希望人们把结构主义绝对化或神秘化。遗憾的是，当今社会上往往流于这些弊病：当某一社会思潮出现的时候，有很多人并不愿意下苦功加以认真地分析和比较，辨别其真伪，鉴别其中所可能包含真理的程度，而是盲目地追随之。本书作者介绍结构主义的时候，并不打算扮演一个结构主义的推销员，而仅仅是本着客观的立场去阐述它。

结构主义究竟包含多大的真理性，不是由一两个哲学家的评语就可确定的，这是要由社会实践来作结论的。希望读者继续注意这一思潮的发展趋势及动向，注意它在社会生活中的影响。有条件的读者，最好进一步阅读结构主义代表人物的主要著作，特别是列维-斯特劳斯的法文原著。列维-斯特劳斯始终认为语言的使用本身就是“信息的一部分”，所以在列维-斯特劳斯的法文原著中，不仅其概念和范畴具有特殊的含义，而且文风和语句结构也表达了一定的思想观念。列维-斯特劳斯用法文写作的时候，喜欢玩弄各种文字游戏，插入繁杂的暧昧语句或使用诙谐和意味深长的暗喻，所有这些，在英文、德文或中文的译句中，都无法完全表达出来。在这个意义上说，列维-斯特劳斯在原著中所使用的语句结构及其文风本身，也就是“结构主义”不可分割的部分。想要独立地判断结构主义的人们，不能回避阅读结构主义者的原著。

高宣扬

1980年复活节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