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北国抒情(1)
【长白天池行】
1981年8月15日,我和江南作家陆文夫、张弦攀登了长白山天池。
天池,顾名思义,也可以想象出它是流荡在天上的一泓碧水,它像一颗硕大的蓝宝石,镶嵌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长白山群峰之间。它不但以绮丽景色名扬全球,而且是松花江、图们江、鸭绿江的伟大母亲——它流出的“乳汁”形成了中国北方的三条大江。在上山的头天晚上,我们就开始“祈祷”上苍,盼望第二天清晨,万里无云,天空如洗;因为云雾缭绕的天气,不但登攀之小路难以辨认,而且有坠崖去见“上帝”的危险。偏偏今天早晨,头顶阴云密布,天空黑如锅底,正在我们十分沮丧的时刻,载我们进山的汽车来了。
向导三十多岁,是个“长白山通”,他性格幽默诙谐,见我们神色不快,一下识破了我们“腹内机关”说:“上车吧!长白山上空的云,就像美人的心,变化无常,说不定过会儿是个响晴的天呢!”
也许是托他的吉言,汽车在苍茫林海中间穿行一阵之后,原始森林的上空,出现了金色的光束——太阳钻出了云层。张弦双手合掌,欢快地叫了一声“阿弥陀佛”;笑纹爬上了陆文夫的脸;我则睁大双眼,望着车窗之外油画般的森林奇景。
那穿着“铁衣铁甲”高大威武的“卫士”,是挺拔的红松;那穿着“白衣白裙”亭亭玉立的“少女”,是窈窕的白桦;那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酒鬼”,是柳和橡树;那摇着火把、舞着红绸的“老翁”,是报告秋讯的百龄枫树。啊!天池脚下的长白山森林,没有哪一个画家,能够把她的美姿掳捉到画板之上,也没有哪一个作家,能描绘出她雄浑而淑雅的身影;她的每个部位都婀娜多姿,几乎使摄影师无法选择镜头;她每个角落都色彩绚烂,使诗人的语言也失去光泽。她是人类词汇中的结晶和真谛,她——本身就是大自然中一曲最瑰丽的诗章。
屏气听之,劲风卷起的林涛声,时而如金戈铁马的鏖战,时而如箫笙笛筝的合鸣,时而如一泻千里的黄河怒吼,时而如缠绵悦耳的燕语莺声……向导告诉我们,就在这原始森林里,有驰名中外的东北虎,有号称药材之王的梅花鹿,有蹒蹒跚跚走路的黑熊,有在老松树皮上蹭痒痒的大野猪等兽类五十余种,此外,森林中还有鸟类三百多种,它们有的来自台湾和海南岛,有的甚至远涉重洋,从印度、缅甸、巴基斯坦等一些东南亚国家密林中飞来,到长白山的绿色世界来栖息“度假”、生儿育女,直到秋天降临到长白山之后,它们又带着子女成群结队地去南方。因此,每年春天,长白山都举行天然盛大的森林音乐会,歌喉最婉转悠扬的女高音首推黄鹂。它的歌声能变换腔调,忽高忽低,难怪唐代诗圣杜甫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佳句,来赞美歌星黄鹂了。然而,最值得赞美的还是鸳鸯,它们在北国冰雪尚未完全融化的早春时节,最早出现在天池岸下的冰河之中,它们双双在浮泳之中嬉戏游弋,用爱情的高热融化着寒冷的冰雪;因而,鸳鸯成为我国千百年来爱情坚贞的象征。
张弦擅长写爱情小说,对鸳鸯极感兴趣,迫不及待地问向导:“听说,鸳鸯如果一方死了,另一只也不活了,这属实吗?”
向导笑了:“它们虽然对爱情忠贞,但没有封建的陪葬制度,那是人们把鸳鸯浪漫化了的一种臆想吧!”
我们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停!”
向导向司机打了个手势,汽车戛然停住。这儿是苍翠群峰中的一个峡谷,向导用手向高空指着老鹰盘旋的地方说:“瞧!从这儿开始爬山,过八十度高热的温泉,再涉过狮子坡,最后过‘鬼门关’,拐进山嘴到老鹰打盘的地方,就是举世闻名的天池了。”我们仰望着老鹰回旋的峰峦,不禁有点心跳过速,甚至有点后悔不该走这条险途。本来,观天池有两条路线可走:一条是汽车直攀峰顶,俯视高天明镜——天池;另一条就是我们选择的这条路。自下而上的登攀,不但可以从天池瀑布旁擦肩而过,而且可以直抵天池身边,用手捧喝天池之水,我们选择了后者,自认为是勇敢者的行为,但此刻当真面对高耸入云的高峰时,畏难之情,油然而生。退路是没有的,天池在强烈诱惑着我们,我们看看那登攀小路上蠕动着的无数蚂蚁似的人群,顿时产生“老骥伏枥”之勇。
狮子坡是近乎直立的陡坡。由于两百八十多年前,火山喷发,火山口形成天池,而它喷发出来的岩浆,遍布峦峰峡谷,形成无数活动的浮石。因此,攀登天池者,皆要在乱石中寻觅上天之路。行者不但要注意头顶上被别人踩下来的滚石,又要警惕自己不要踩下浮石砸伤后者,所以,这是身心并用的攀登,没有爬上几十米,我已经汗流如雨。扭头观看陆文夫,他面色青黄,大口气喘,颇有招架不了之势。歇息间,他对我说:“我爬过南国许多大川,皆有台阶可登,又有绳索拦身,唯有这次登天池,真乃冒险家之行为也!”是的,攀登虽然艰险,但自有一番攀登之乐,看作家张弦身体痩削,虽略前我们几步之远,但他似乎已经返古,从“万物之灵”的人已退化为亿万年前的恐龙,成为手脚并用的爬行动物,我不禁哑然失笑。其实何必笑人呢?若不是一个朝鲜族的小伙儿,看我爬坡可怜,扔给我他手中的一根木棍,我恐怕会和文夫、张弦一样,成为一个80年代爬行的恐龙家族成员的。
爬到半山腰,扑面的细雨,不知从何而来。向导启示我向左视之,观后,我瞠目结舌。原来五十来米之外的山崖,垂天而下,一玉色瀑布,犹如白练腾空,形如银河倒挂:那隆隆的巨响似开天沉雷,如三军齐擂战鼓。瀑布鼓起的雪浪银花,飘出几十米远,变成水雾纷纷。向导告诉我们:这就是天下奇景之一——天池瀑布;美丽的松花江从这里孕生,它是松花江的母亲。
我们坐在一块巨石之上,观赏千丈飞流,疲惫不觉一扫而光,精神为之大振。面对北国奇丽壮景,向导吟诗曰:
状似龙泉喷瑞雪,
犹如天际挂飞流,
欲识天池西施面,
请君更上一层楼。
爬上狮子坡后,陡路渐渐和缓,我们笑逐颜开。行至“鬼门关”前,才知笑得太早了。抬头上望峰崖,直立如刀削斧砍,低头下观绝壁,陡峭如斧砍刀削,上下悬崖之间夹着的一条高低不平的幽径,只有一人宽窄,而且向外侧歪斜;加上崖缝间的滴水,使几十厘米宽的小路又湿又滑,不要说穿过这条险路,就是向崖底望一眼,就已经心跳加速了。多亏了这位精明干练的向导,他命令我们面向里侧,像爬墙的壁虎那样,手抚着上方的崖壁,双脚慢慢移动;细心的向导怕我们真的坠下崖去,逐个儿拉着我们衣襟,通过只能通行一人的“鬼门关”。
很难相信,在海拔两千多米高的群峰之间,会有如此开阔的草地——那是我们通过“鬼门关”,拐进山嘴之后发现的:绿草如茵,秋水如黛。这条秋水,上源连着天池,滚下悬崖形成瀑布,沿着这条丝带一样的清水,走半里许,就到了我们久已渴望一观的天池了。
天池是我国最深的高山湖泊,它一池碧水,满湖雪浪。水深达三百七十多米,南北宽约十里,东西长约七里。天池水蓝而清澈,我们在岸边看见,那漫游的情侣,不断双双把硬币投进池边水中,以示情如天池水深,白头偕老。我们三个人,虽皆男性,也各投硬币于天池之内,看硬币在水面漂游、下沉,直到坠入池底还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也是用以表示爱情的,因为我们热爱我们祖国这块瑰宝——天池!
无事不通的向导告诉我们,天池有着许多美丽的神话传说,据说满族的落生与天池有关:有一天,天上三个仙女贪恋红尘,一起下凡,她们选来选去,飘落到天池湖畔,姐妹仨见池水如镜,索性脱衣入池洗澡。这时,一只神鹊衔一红果,放在三个仙女中最小的名叫佛古伦的浴衣之上,佛古伦想闻一闻红果的气味,谁知,她刚把红果举向鼻子,红果就飞入她的朱唇,滑入腹中。不久,佛古伦便有孕在身,生下一个面貌非凡的男孩,姓爱新觉罗,名库里雍顺。后来库里雍顺顺图们江而下,传下后代,打下江山,即是清朝。因此,天池中一隅——名叫园池的地方,还是落凤之地,有着生“龙”之功哩!
向导的一番话,引起了我对现代神话——“怪兽之谜”的联想。去年,老作家雷加在天池之畔,曾目睹状如飞龙的怪兽,跃出池面。前些时候又有来天池的游客看见怪兽,腾出龙潭。向导回答我说:“这儿属于高山气候,水温极低,连浮游生物都无法生存,哪儿来的怪兽?!”言外之意,颇觉玄虚。但当前的大千世界,飞碟、雪人之谜尚无结论,向导也不敢彻底否认天池确有怪兽之说。因为在天池东北方的山脚下,支着一个塑料三角帐篷,那儿住着从北京专门来寻觅怪兽踪迹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和当地的一个科学工作者,携带着高质量的摄影机,正在准备抢拍怪兽出水的镜头。
我们久久在美丽的天池之畔漫游,当感到腹中饥饿之时,已经红日西斜。我们席地而坐,开始了别开生面的野餐:主食——面包,香肠;饮料——天池之水。我们三个天已过午的人,此时童心复活,用手捧着甘甜可口的琼浆玉液,大口大口地牛饮起来,直到灌满肚子为止。
向导吟诗曰:“诸君若到天上,莫忘银壶灌浆。”
这时,我们才发觉都忘了带装水的工具,以致不能把天池的玉液琼浆带回南方,这是我们这次攀登天池的唯一憾事;只好等将来再来欣赏这块祖国瑰宝时补救了。
1985年春初于北京
【重访白洋淀】
在安新县招待所讨论过“荷花淀文学流派”的嬗变后,步行至大淀的码头,伴文友们登舟,去天水茫茫的白洋淀览胜。
1981年,我和绍棠曾到白洋淀畅游。那时九十九个水淀汇成的白洋淀,烟波浩渺,船儿来往如梭。几年前,因河水断流,白洋淀干了底儿,龟裂的淀底种开了庄稼。白洋淀重新来水的消息传开,有些远离故土的渔家,又被乡土之情召唤回来,他们重返这方圆三百七十多平方公里的水乡生息,或摇船渡客,或捕鱼捉虾,或织席编篓。
八年后的秋日,船儿重进白洋淀,天空依然湛蓝,芦苇依然浓绿,似和八年前的白洋淀没有差别;但放船远去,便很快发现遗憾:在水天相连的烟波里,少了昔日栖息在淀里的水鸟,缺了往昔诗画相伴的荷花和睡莲。河北的作家朋友告诉我:这是几年断水造成的,现在的白洋淀刚刚解除饥渴,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展现出净美恬静的容姿。
时间给白洋淀带来魔幻般的变化。1981年我来白洋淀时,坐的是一条改装的机动小木船,放眼今日水淀,带客远游的不是一条条带篷篷的彩船,就是雕刻精美的龙舟;间或,还会有一艘白色的铁板游艇驶过。这些,都给昔日梦幻一般的白洋淀,涂上了一层新时代的色彩。
特别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在水淀深处,出现命名为“鸳鸯岛”的旅游点。小岛上陈设的舞厅、游艺厅和住房等,虽然比较简陋,但是可以看出白洋淀人,一只眼睛瞄准渔网和芦苇,另一只眼睛开始瞄向了旅游开发。这是白洋淀人的祖先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船儿从“鸳鸯岛”继续向水淀深处荡去,船儿到了白洋淀中的“捞王淀”。传说乾隆皇帝来白洋淀游览时,大风掀翻了龙船,乾隆落水,后被船工捞起,“捞王淀”因此而得名。这个水淀周围,原有乾隆的四个行宫,都因年久失修而斑驳坍塌。而今,龙船已无,在水淀中心停泊着一艘二三十米长的平台船,上边挂有救生圈及游泳衣一类的东西——这是新开发的水上倶乐部。它不但为旅游者下淀游泳提供了更衣、休息、喝水、进餐的绝妙场所,这只大大的平台船,还可以被戏水健儿当成跳台,人可以纵身跃进那万顷碧波,挥臂击水,飘然而去。
和“水上倶乐部”配套的一块高地,被命名为“快乐岛”,它是为那些流连忘返的旅客提供的下榻之地。我和文友们登上小岛一享快乐时,才发现那是一个个小型彩色气垫帐篷;帐篷连成方阵,竟有几十座之多。“快乐岛”的开发者——一个小伙子对我们说:“这些漂亮帐篷,是为新婚蜜月的度假者准备的。因为快乐岛还没宣传出去,来投宿的人还不多。”但在旁边的射箭场和打野鸭子的靶场上,却有箭飞枪鸣。
生活在变,白洋淀也在团团旋转。和水乡白洋淀凝成血肉关系的河北作家韩映山说:“白洋淀人也开始孕育梦想了。他们既想保持水乡的古朴纯净,更想当弄潮儿来点新的尝试。”
“能二者兼得吗?”我问。
“这有两个决定因素:一是不能再叫白洋淀当饥渴儿;二是要环保部门发布命令,严禁水淀周围的各工业厂矿向淀里排放污水。”映山忧心忡忡地说,“要是不解决这两个问题,水乡的一切梦幻,都会烟消云散。”
这是白洋淀人的希望和恳求。
1989年秋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