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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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13)

大概是快到飞机场了,一阵震耳发麻的“嗡嗡”声响起,俺猛然看见一只不会扇动翅膀的大白鸟,擦着面包车顶飞了过去。俺着急地摇晃俺老哥:“喂,醒醒——这是飞机吗?”

俺老哥睡眼蒙眬地“嗯”了一声。

真是邪了门了,这玩意儿咋就越飞越高,咋不“吧嗒”一声掉下来呢?俺两眼直溜溜地盯着它,直到它变成一分钱的钢镚儿,亮亮地钻进云彩里去。那不是天神的地盘吗?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为啥允许它在云彩上面嗷嗷乱叫哩?雷公爷和雷公奶奶,万一朝那“大白鸟”放个响屁,那“大白鸟”该咋样对付雷劈?一脑门的天上官司,俺这土老憨打不清楚,真是急煞俺也!

俺老哥好像对俺说悄悄话了:“这个过河的小卒子,真厉害!”

俺说:“你说个甚?”

“一下子撵掉了大‘车’!”俺老哥嘴角一咧,笑得露出两颗兔牙。

“老哥,你这是跟谁下棋哩?”

俺老哥没有回声——原来他在说着梦话。

这“卒子”是不是比喻那后生?

那“大车”是不是说的猫官?

俺抬头看看那后生,那后生也打开盹了。是啊!他每一着棋都是绝棋,为此,这“卷毛”绞尽了脑汁,他该在上飞机前,小睡上一会儿。再看那仨小伙,除司机还在转动方向盘外,也都打着迷糊。俺看飞机的好奇心一没,也好像招架不住困魔的招手;俺跟着它走,一小会儿就跌进了梦河……

【空姐梦】

是梦吗?俺说不清楚。

耳旁隆隆响,像俺山沟沟里的石磨声,是毛驴拉着磨盘磨高粱面,还是闹地震?咋会忽一下子跌下去,又忽一下子腾云驾雾起来?猛地耳边一声吆喝:“大兄弟——”

俺被俺老哥招呼醒了,懵懵怔怔地看着周围。俺老哥说:“咱是在哪儿?你仔细看看。”

顺着鸡蛋圆的窗口,俺向外一看,就惊叫起来:“下面不是俺高粱田旁边那块棉花地吗,白花花的一片像是棉花山。”

“那是云彩。”

“你说个甚?”俺不信实俺的耳朵。

“现在飞机已经飞在云彩之上了。”俺老哥说,“你听——”

“旅客朋友们,现在我们正在向西飞行。”一个让俺听起来十分娇柔的女声,在对俺广播着,“飞机飞行高度一万米,机下是新疆乌鲁木齐,待飞机穿越天山山脉,就离开了中国国界,进入巴基斯坦……”

“俺的好老哥哟!你不是预测咱出不了洋吗?咋又会时来运转,坐上了飞机出洋?”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俺老哥转起文来,酸不溜丢地反问俺说,“至于咱咋上的飞机,你应该比我清楚。你有‘张飞’睁眼睡觉的习惯,俺正想请问你哩!”

其实,俺红高粱家族和《三国演义》中的张飞,并没有任何姻缘关系。俺所以有睁眼睡觉的习惯,实因山沟沟里的家雀子成群结队,当俺醉红了脸的农历九月,它们便叽叽喳喳地落在高粱地里,啄食着俺高粱米籽。因此,俺的爷爷奶奶告诉过俺,当俺脑袋由青转红的日子,要学会睁着眼睛睡觉,家雀子飞来,俺就要摇晃脑袋,让那些家雀子难以在俺头上落脚,日子长了,俺就养成睁眼睡觉的习惯。但俺也不是每天每晌都睁眼睡觉,在俺还是油青黑绿秆子,脑袋上没绣出红穗穗前,俺也合眼打盹;遇到俺不想睡但又疲累得不行时,俺才在睡觉时睁着眼哩!在杏花村,俺植入了酒魂的日子,在酿造发酵车间俺天天睁着眼睡觉,因为俺觉着好奇;当俺被酿成酒浆,装进大肚酒坛子时,俺看不见外边的世界了,睁眼睡觉还有个甚用?!俺和俺老哥进飞机场这一段,俺确实是睁着大眼珠子睡的,这是因为俺心里惦记着那卷毛后生,也想看看飞机场啥个模样。

经老哥提醒,俺拍拍俺的脑门,在梦河浮水时看见过的那些事儿,像驴皮影戏似的,一件件走马灯般地旋转起来:俺首先看见俺哥儿俩,被司机提在手上,与那推着行李车的“卷毛”,一块儿出现在行李的过磅口。那儿有洋人、土人、黑人、白人……都在等待着托运行李。那司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小窗口前,跟那过磅的小子咬了咬耳朵,又用眼神瞟了几眼“卷毛”,那过磅员心领神会地说了声“知道了”,那司机就用身子挡住俺,顺手将俺哥儿俩塞进过磅小子的工作台下。过磅的小伙子忙碌地按着电钮,用传送皮带把一件件称完重量的皮箱和行李运走。直到登机人员行李都传送完毕,他才发现他脚底下的礼物,嘴里嘟哝了一声“竹叶青”,提起俺迈步就走。他穿过候机大厅,又曲里拐弯地穿过许多门口,最后停步在一间厅室门前。他用手叩叩门,轻声喊道:

“肖玫——肖玫——”

门开了,一个身穿天蓝色西服、头戴元宝帽的漂亮妞儿,足蹬一双高跟鞋,咔咔咔咔地走了过来。

“找我有事?”那妞儿问道。

“真糟糕,刚才一个出国留学生的行李超重,他哪儿有钱补超重费,我给放行了。”过磅的小伙本分地说,“工作完了,我才发现他的一个朋友塞在我脚下两瓶名酒。托你到飞机上找到那位留学生,把这酒还给他。他护照上的名字,叫……叫……什么来着,我记住了他姓田,相貌嘛,长着狮子般的卷毛头发。”

“多此一举。”那玫瑰花般的美丽妞儿瞪了小伙子一眼,“是他朋友送你的,又不是你偷的!”

“小玫,他是穿着一身破旧劳动布的衣裤出国的,我收下这穷留学生的礼物,良心不安!”小伙子恳求地说,“这又增加不了你什么麻烦,你在飞机上,找到那个一头卷毛的年轻人,把酒交给他就行了。”

叫肖玫的妞儿,瞪圆了一双杏核眼:“有这个必要吗?现在是什么潮流了,你还这么呆气。好吧!我愿意为你最后效劳一次。以后,咱的事画句号吧!我要对我的未来负责,不能嫁给你这块木头。”

“木头?我是木头?那留学生是咱的同龄人,怎么能在他身上……”

“木头”还想解释,但那妞儿根本不想听他解释:“我正在开‘飞前会’哩,别废话了。”那妞儿轻风摆柳般地扭着腰肢,咔咔咔咔地走了。“砰”的一声,她关闭了厅室的门,把俺往她旅行包里一装,俺就躺在她的袋子里了。

“后来呢?”俺老哥追问着俺,“咋就到了飞机的小台台上?”

俺说:“在俺睡得糊里糊涂的时候,觉得伸进来一只绵软的小手,在包包里掏啥东西,大概是因为咱哥儿俩躺在上边碍事,便把咱掏出来蹾在这桌上。这时,那妞儿掏出一个小盒子,从里边拿出一个像红枣一样的东西,对着小镜子,在嘴唇上抹来抹去,她那嘴唇就变得血红血红,像吃了死耗子似的。老哥,俺梦里就看见了这些事儿,之后就被你给叫醒了。”

“照你说的,咱哥儿俩还能看见那后生了?”俺老哥说。

“咱能见到那‘卷毛’,”俺蛮有把握地说,“那妞儿应下了,把咱物归原主。”

“咱命还挺硬的,想不到真出洋了。”俺老哥喜形于色地看看窗外的云彩,又扭头喜眉笑眼地看看俺,“那‘卷毛’见了咱,也一定喜出望外。”

“老哥,那妞儿到哪儿去了?咋不见她来提走咱?”

“你还睡着的时候,几个妞儿推着小车给旅客送盒饭去了。这儿是她们的工作间。你说的叫肖玫的妞儿,进了头等舱。”

“飞机上也分三六九等?”俺觉着奇怪,“天上也贫富不均,不讲共产主义?”

俺老哥笑俺是个“傻帽儿”:“这儿仍是人间舞台,不过把背景搬到了天上。”

“玉皇大帝不管这些事儿?”

俺老哥放声大笑,露出他那门齿间的豁牙:“他只管地上的善男信女,管不了天上来来去去的飞机。”

“为甚?”

“你还不懂科学。”

俺猛地想起在面包车上的疑惑,开口便问:“要是雷公爷爷或雷公奶奶,朝飞机放个响屁咋办?”

俺老哥笑出了泪花:“俺的大兄弟哟,这是冬天,没有雷雨。”

“要是在夏天哩?”俺刨根地问。

“遇上大雷雨天气,飞机常常推迟起飞。”俺哥儿俩正在说着天堂和人间的闲话,那妞儿手端着一个亮亮的大肚水壶,从头等舱里走出来了。不知为啥,她那么喜欢照镜子,给旅客送饭的分秒之间,她又匆匆拿出化妆小盒,对着小镜子左顾右盼了会儿,还对着镜子里的影儿笑笑,才往那壶里倒热咖啡(俺是在“猫家”认识咖啡的)。在她提壶要走的时候,冷不丁发现了俺,便眼睛突然一亮,用另一只手提起了俺。

俺笑嘻嘻地说:“老哥,咱又要和‘卷毛’相会了。”

俺老哥脸上忽然没了笑容,他咯咯地磨着牙齿说:“未必。俺猜要出个啥变故了。”

“你说的甚?”俺急了眼。

俺老哥犹豫地叨叨:“兴许她要拿咱借花献佛了!”

俺越来越糊涂,反问俺老哥道:“飞机上哪有花儿?哪有佛爷?”

“别打岔了——”俺老哥红头涨脸地训斥着,“又到咱命运的十字路口了。”

俺心血直往上涌,两眼瞪得鸡蛋大。俺紧盯着那妞儿的脚,如果往右拐,那儿是普通人坐的座舱,“卷毛”一准儿在那舱里;如果往左拐,俺就不知道会成哪座坟里的野鬼!俺想念那后生,俺宁愿让那有出息的后生喝了俺,也不愿碰到别的陌生客。俺杏花村的酒魂是有骨气的,不是朝三暮四的窑姐儿。

他娘的,那双能折断脚骨的高跟鞋,真一步一步拐进头等舱来了。这儿空旷得像“猫家”的大客厅,只见一排排绿丝绒的大沙发,不见一个人影。这妞儿一手提着俺,一手握着咖啡壶,直走到第二排座位上,俺才看见那儿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大鼻子、黄头发的洋人。

“谢谢!”那洋人说着别扭的中国话,同时把空杯子伸过来。

妞儿给他杯子里倒上咖啡,把壶放在通道上,便向那洋人举起了俺,同时介绍俺说:“这是中国的名酒,除了喝起来醇香,还能医治人的百病!”

那洋人把俺拿到手,转着圈儿地看了又看,念叨着俺的名字:“这……这是‘竹叶青’酒?”

“是的,先生。”妞儿甜甜地笑着,“喝它比喝威士忌要柔和,还有一股怪味。这股怪味不但讨人喜欢,还能起到安眠作用。”

“飞机上的?”洋人问道。

“我送给先生的。”妞儿回答。

“小妞,你为什么送给我这么名贵的酒?”这洋人蛮认真,一双蓝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妞儿。

“先生您是这趟航班上的常客了,大概是在半个月之前,您从法兰克福飞来中国,就是我为您服务的。”那妞儿莺声燕语般地回答,“如果我没记错,您是第八次乘坐这班飞机,您还给过我一张名片,您是德国××公司驻中国××分公司的经理,中国名儿叫马利德。”

“是的!是的!”那洋人把俺靠在对面沙发背上,他往里挪了挪屁股,客气地请那妞儿坐在他的身旁。

叫肖玫的妞儿摇头一笑:“不坐了,我还有工作。待会儿,我再来看望先生。”

那空姐走了,丢给那位洋人一团玫瑰花般的媚笑。这位叫马利德的老外,并没以微笑回报这俊俏的妞儿,只说了“谢谢”,就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把头扭向窗外。

“挺逗趣的。”俺老哥淡淡地说,“你还记得咱刚到人世,看见的第一出戏吗?”

“俺记得,那是个女肉贩子。”

“这个妞儿呢?”

“难道也是……”

俺老哥打断俺的话,文绉绉地甩出两句诗文:“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你总臭转文,就是戏弄俺没文化!”俺对俺老哥提出了抗议。

俺老哥连忙向俺赔礼道:“大兄弟,这两句诗的意思,用你们山沟沟的话说,就是‘扇火的风箱一头忙’,‘剃头的挑子一头热’。明白了吗?”

俺刚要搭腔,那空姐果真像只蝴蝶一样飘来,她手里端着咖啡壶,笑得蜜甜蜜甜:“先生,再给您添点咖啡?”

“不要了。”老外用手捂住了杯子口,并礼貌地朝空姐点点头,“小姐,这‘竹叶青’是你买的?”

空姐迷惑了一下,连连点头:“是的,先生,就为送给您才买的!”

“多少钱一瓶?”老外讲着并不熟练的中国话,同时一手掏着口兜,拿出几张洋钞票来。

叫肖玫的妞儿连连摆手:“您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这是我诚心诚意送给先生的。您是我们航班的常客,我们应该是朋友!”

“小姐,你的芳名……”

“我叫肖玫。”

老外张开手掌:“你写写看,是哪两个中国字?”

空姐便一笔一画在那老外巴掌心里写开了不见笔迹的字儿。本来“肖玫”两个字,两秒钟就能写完,可是她那只软绵绵的手指,却像铁棍被吸铁石吸住了一般,在老外手心里划了老半天,直到老外抽回手来,她才把小手收回去。

“这个名字很好听。”老外赞美着,“像你本人一样美丽。”

“谢谢。”那空姐的脸“唰”地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

“什么学校毕业?”

“职业高中。”

“嗯!好好学习,大有前途。”老外给那空姐打气,“其实你们航空小姐,在天上飞来飞去,有好多的学习时间。”

“累得厉害。”肖玫摇摇头,“没有在你们公司服务的先生小姐们轻松!”

老外正想答话,飞机好像跟旋风顶上牛了,猛然地上下颠簸了几下,俺被摇晃倒了,叽里咕噜地从沙发上滚了下来。还算俺命大,沙发下边铺着地毯,那老外弯腰把俺捡起来,朝那空姐笑笑说:“小姐,你还是把酒拿走吧,我在飞机上是不喝酒的。”

“带到德国去喝!”那空姐依然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笑吟吟地说,“您到德国如果还不想喝,就给你家里人喝掉。太太啦,公子啦,千金啦……”

“小姐,我还是个单身汉哩!”那老外坦诚地把双手一摊。

“真?”空姐扭捏地晃晃身腰,“我不相信。”

“别看我满脸大胡子,”那老外说,“我今年才29岁!”

“哎哟,才比我大八岁。我还以为……”

如果不是另一个年纪较大的空姐因事把她叫走,那妞儿还不知要在那老外身旁站上多长时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乘务组的人把她叫走了。她只说了句:“先生,过一会儿我再来给您上咖啡!”就匆匆地跟着那位空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