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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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39)

文友们何以如此贪杯,关键在于美酒引人。在餐桌上酒业集团总裁周晓峰,坐在我和蒋子龙中间,因他不断地向我俩举杯祝酒,致使我的酒事自律条例,被主人的盛情和美酒之醇香打乱了阵脚。我与主人连连碰杯之后,又离开座位与子龙、延滨、华栋、王刚、庆邦、王山等以酒叙情。眼看我就要重蹈与“梁大侠”的酒戏之旧辙,一件扎人眼球的事让我立刻停杯——我看见酒厂主人周晓峰,撩开衣衫向自己的小腹上在注射什么针剂。经他自白才得知他患有高血糖症,他向自己腹内注射的是平衡高血糖的胰岛素。真是想象不到,这位开创了古贝春酒业新纪元的老总,还是个性情中人;为了与我们饮个痛快,竟然不顾他体内的顽症,让我深深感动之余,索性以扣杯起立以示我的敬意。

人好!

酒好!

在大好秋日,真可谓不虚此次古贝春之行。因而在告别美丽酒乡时,我在留言簿上,写下如是对文学与美酒的感悟:

作家有情

佳酿有情

两情结合

美文诞生

写于2011年重阳节

[酒威——古今酒话之十五]

近几年我酒瘾上涨,虽未到酒池泛舟的程度,却也有了午、晚两餐必饮的嗜好。酒后蘸墨挥毫,信马由缰,百无禁忌,行文走笔时意象奔泻而出,一个昔日写小说的,居然写出了二百多行的长诗。诗人杨匡满阅后不无惊喜,将其发表于《华声报》副刊。

读自己拙作时不禁暗笑:文体何以跳槽?答曰:酒威显灵。酒是有情物,我已经多次得到它的恩宠,当然,也受过酒威的惩罚。

说起来近乎笑话。1986年我因嗜酒而写出系列小说《酒魂西行》,让两瓶“竹叶青”的酒魂,涉猎人的大千世界;笔者本无意为汾阳杏花村酒厂做文学广告,仅仅取其背景为衬,但小说发表后酒厂购买该刊五十本,并给我来函致谢,同时给我一个特批,允许我以出厂价购买该厂产品,并满足供应。怎奈,文人毕竟不是个体酒贩,否则像倒爷那般鼓捣折腾几下,我早发了。

受此恩宠,已使我未饮先醉;未曾料到,茅台文学奖评奖时,此系列小说竟也榜上有名;因而获得了和文夫、国文、谌容、叶楠等文友南下贵州茅台酒厂,和1990年年底被评为全国二十位优秀企业家之一的茅台厂厂长邹开良同志,有了交杯畅饮之机。不曾忘记,那次被文坛誉为“酒仙”的陆文夫,败走麦城,茅台酒威使其酩酊而醉。

古人有训:爱甚勿至痴,至痴必受害。绍棠嗜酒如命,瘫卧于床已儆后者;但怎奈中国好酒的魅力无穷,虽有前车之鉴却仍不缺蹈辙的来者。冬时,电视台来我家拍艺术纪录片,上午折腾了半天我已感倦意;午后又驱车奔赴昔日劳动改造过的团河农场,倦意中又增添了几分酸楚之情。当天又逢西伯利亚寒潮袭击北京,导演令我做出回首往事沧桑之状,并多次穿行于荒芜了的冬野和大墙下万木萧萧的桃林(我曾在桃林劳动过)。可叹我不是个演员坯子,演不出《渴望》中罗冈的神态;尽管导演一个劲儿地谆谆诱导,农场干部在旁边为之助兴,怕也难改自己一副木讷卑缩的形象。奈何?

当时我想,一个文人如果一专多能该有多好,像有的当过演员的文友那样,准能进入并演好不同的角色。我又想到,如果这时来壶酒更好,酒威能使自我变成非我,或许能使导演对我不太失望。

晚上,场领导设便宴招待摄制组。三杯过后,酒赋予我的灵气来了,但为时已晚。在频频举杯之际,不禁百感丛生,杯中酒溢满苦辣酸甜之情;欢饮之后,酒未尽兴时,心已然醉了。

归时,已是京城万家灯火时,我不知是摄制组的哪位,将我搀上了电梯;亦不知是家人中的谁,给我解衣上床——我烂醉如泥,人事不省。

我受到酒的恩宠,又受到酒的惩罚。酒真够公平的,这就是酒的神威。

1991年2月15日于北京

[酒魔——古今酒话之十六]

儿时,常和小伙伴藏猫儿于酒作坊的大酒缸之间,大酒缸上虽然盖有石板,仍然酒香扑鼻,小小年纪虽没有垂涎三尺,但已感到酒非凡物。年关时节,又见作坊门面贴上女酒神肖像,心中倍感稀罕:因为门神多贴五大三粗的钟馗捉鬼,而酒神则为粉面朱唇耳大鼻直的女性。年纪大了些,才听爷爷告诉我,她为禹王之女,名曰仪狄,为造酒业之鼻祖。禹王饮后,惧怕酒事误国,曾明令禁止再酿。

其实,这实属禹王杞人忧天之举。历史上亡国者非昏君即喜听谗言的无能帝王,佳酿何能兴邦丧邦?因此,酿酒是从汉朝大盛,至今不衰。之所以如此,在于佳酿具有超凡的魔力,君不见酒醉的贵妃,在舞台上痴癫娇嗔之百态,真可谓把酒魔的奇力,传神到了逼真的程度。如果饮之适量,不但能使人返璞归真,还能在假面后露出真面。特别在落雷的冬日,杯酒进腹,顿如温火烤膛,其功胜过一切灵丹妙药,真是妙不可言。因而尽管现代医学不断警示人们酒的危害,人们仍愿与酒魔联姻,去享受那一瞬间的无忧无虑、童贞般灿烂与辉煌。不是吗?

是不是酿酒业开山于女性之故?据笔者所见,凡女性中能与男性对酒当歌者,必为酒中豪圣。女作家谌容善饮,酒后无贵妃之狂癫,亦无酒疯之高声喧语;她神态安详自若,似和未饮一般。仔细观之,却也能找到酒酿魔力在她身上的挥发,平日那双和善的目光,此时如冷菊傲霜,流露出一副酒坛霸主的灼灼傲气。如果将其瞳孔中的密码,破译成文,将是下列文字:“喂!男士们,来点真格儿的,别对着酒杯相面,有种的你倒是喝呀!”

每每遇到她冷峻目光的挑战,首先应战的常常是我。堂堂男儿宁可醉死杯中,也不能叫谌容吓死在餐桌上。“人生能有几回搏?”这句话好像是乒乓球冠军容国团的名言;对酒当歌也是一搏,惜命如金天天吃补药的孬种,一生怕也难演出慷慨壮烈的戏剧。酒格是人格的折光,酒魔具有X光和手术刀的透视和剖析人五脏六腑的特异功能。

1985年我出访日本,团内几个人皆为厌酒之男女君子,因而每次在餐桌上的礼仪周旋,我自然而然成为抵“矛”之“盾”。以“不会饮酒”的谎言相欺日本同行,非我性格之能为;餐桌上又常想起当年扶桑曾马踏长城,面前的酒杯中蕴藏着两颗中国国魂。只能胜,不能败。使我永生难忘的是和日本作家水上勉的一场酒战,对杯近三个小时,餐桌上只剩下我和他及翻译陈喜儒三个人了,还没停下手中的酒杯。

最后,水上勉先生终于舌根发短,挂出了免战牌,并赠我“东方酒魔”的绰号。此绰号被载于日本的一家刊物上,这真比我分娩一个婴儿——出版一部小说,还要甘霖爽透!

1991年2月16日于北京

[酒嬉——古今酒话之十七]

1990年年底,老家玉田县委派人送来县志初稿,请我过目,同时给我送来几坛“玉田老酒”。见这些细脖大肚土里土气的酒坛,颇有冀东“老塔儿”的神气,乡情不禁勃然而动。再启开坛盖儿一嗅,浓香扑鼻,顿知内装灵秀;兴之所至,对着坛嘴儿抿了一口,便立刻惊愕地欢叫一声:“呵!这是北国茅台。”酒坛上贴有配方,上写“玉田老酒”是用红高粱、大麦、小麦酿成的酱香型的酒,无任何自吹自擂的广告文字。我暗暗为酒家缺少商品意识而惋惜,这等好酒如能广而告之,以招徕天下酒客,定能一枝独秀于酒林,“老塔儿”般的酒坛将登大雅之堂,形成南 “茅”北“玉”之格局,岂不壮哉美哉?!

玉田何以能出此好酒?猛然,脑海里一声晴空霹雳,跳出来明末七品芝麻官徐九经。他原为小小玉田县令,只因京都两家权贵之公子争夺一女,判案的京官们为保头上乌纱,皆逃避对此案的审断。徐九经奉诏入京,他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白薯”的为官之道,以小攻大,以弱克强,回肠百度,历经断不了案就将被赐死之灾,硬是将此疑案断出,徐九经为此官升二品。汗颜之后,他深感官场险恶,辞官而去卖酒,他卖的即“玉田老酒”。

或许是徐九经的魂魄,化成了“玉田老酒”的酒胆吧?不然何以酒沾舌尖,顿时香透肠胃呢?为了防止乡情导致对“玉田老酒”的品评失当,趁一群嗜酒如命的作家朋友,新年伊始来我家欢聚时,我导演了一场酒戏:我将一坛“玉田老酒”灌入茅台酒瓶之中,又将一瓶从茅台酒厂带回的茅台酒,同时置于酒桌之上。文友中除了张洁、国文、晓声、春雨、匡满、凤珠、仲锷酒不沾唇,无鉴赏评断资格之外,其余的文友如王蒙、谌容、叶楠、心武、抗抗、莫言、周明等皆为酒徒。在他们捧喝茅台瓶装的“玉田老酒”时,皆连连咂嘴喊叫“真棒”,并夸其“不愧为国酒之冠”。

自封为酒圣的叶楠,见餐桌上两瓶真伪“茅台”均已喝光,便要我上第三瓶“茅台”。我说:“对不起众位,请喝‘北国茅台’吧!这不是我对此酒的溢美之词,而是各位酒仙赐给它的封号。”言罢,我把“老塔儿”酒坛装的“玉田老酒”推上酒桌。

王蒙和叶楠没听懂我的话中含义,连连摇手说:“不行,我们不喝‘老塔酒’,我们要喝茅台。”酒坛的女霸主谌容,仿佛品出了我的弦外之音,便主动品尝了一杯“玉田老酒”,放下酒杯她便以酒坛权威宣布:“真是好酒,足以以伪乱真。”言罢开怀大笑。

戏法儿虽被戳穿,但文友们都相信谌容品酒之准,便纷纷举杯讨之。徐九经曾经卖过的“玉田老酒”,很快被抢喝一光。文友们酒后评价曰:“想不到‘老塔儿’也能出此佳酿,醇香度真的酷似茅台了。”“玉田老酒”终于以其浓郁的酱香,征服了这群作家,并给这些作家镶进去了徐九经的魂魄……

1991年2月28日于北京

[嗜酒者言——古今酒话之十八]

“马家军”从欧洲的国际田径大赛中,捧回来享誉世界体坛的“欧文斯”奖杯。其奖杯之真伪不容置疑,因为众多观众,已然从电视画面上,看到了“马家军”在世界中、长跑赛事上,屡屡夺冠之镜头,奖杯可谓货真价实,令全体国人刮目相看。

以此,对比一下白酒行业中的众多国际金奖,却不禁使国人为之汗颜。中国酿制白酒的历史源远流长,按其行业传说,一直可以追溯到治水大禹的女儿和周时的杜康(亦有杜康为汉朝人之说)。因而,在有几千年酿造白酒历史的中国,时至20世纪之尾,有些佳酿荣获国际金奖,实属水到渠成之必然。使笔者感到困惑的,是当前电视广告节目中戴有“国际金奖”凤冠者,多如牛毛;若同齐天大圣孙悟空拔下猴毛一吹,遍地皆是孙悟空一般,这就使饮者在眼花缭乱之中,难分孰是真李逵,孰是假李逵了。

笔者及笔者之文友,大都为酒徒酒囚,偶尔聚会谈起某些“国际金奖”白酒,皆皱眉摇头,调侃戏谑地称之为“国际猫尿”。虽然其词过于尖刻,但只有尖刻之危言,才更具有醒世之作用。近日,笔者曾就此询问过酒事权威,据云:现在世界各地——特别是东南亚各国,经常举办国际食品博览评比之类的会议,钱能通神,那些真洋鬼子和假洋鬼子,亦非刀枪不入的十八罗汉;因而难免有“猫腻”的事发生,这就使“国际金奖”一词,如同酒中掺水,有失了佳酿的清醇。

原来如此,难怪头戴“国际金奖”的“国际猫尿”,来势有增无减,使亿万饮酒者瞠目结舌呢!笔者善饮,每每用舌尖品出此类赝品,便拿到阳台上,口中念念有词地骂了声“他妈的”,同时将此贴有“国际金奖”的酒瓶及酒浆,摔个粉身碎骨,听个响儿以乐驱愤。

自古以来,文人与酒的血缘关系极深。当代文人,饮上几杯好酒,虽然演出不了李白的醉卧长安之态,但也能使灵感泉涌而出,如杨黄直泻,笔端下流出洋洋洒洒之诗文。笔者面对“国际猫尿”,曾作一荒诞推理:如果李白当时喝此“猫尿”,怕就没了“斗酒诗百篇”之文坛传奇了;倘若把这些“水货”,滥竽充数地拿给孟德公饮之,当年在赤壁舟头横槊赋诗的曹孟德,怕是在酒后不仅吟唱不出悲怆博大的《短歌行》,还会在酒昏其头脑之时,用铁槊刺死扬州刺史刘馥,那劣酒烧其心、乱其神志之际,戮杀众多良谋的荒诞推理,不是也挺符合曹孟德一世刚愎自用性格的吗?!

荒诞归荒诞。

现实归现实。

“国际金奖”的桂冠,如果多到如同雨后的草帽,实际上则无金奖可言;以假乱真之作用,就是使真正的佳酿蒙受损伤。“金”者,人间矿藏之中最为沉重、亮色最为耀目之物质也。如是神州大地皆是黄金,再名贵的物质也会因此而失重,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一道小学算术题。如果用文辞加以解析,可用云多遮目来形容;而那些伪劣的“国际金奖”,正在遮挡其华华皎月之光华。不是吗?!

“国际金奖”何其多?笔者认为是到了工商管理部门对其进行逐一甄别的时候了。“人头马”和“威士忌”是洋酒中的“国际金奖”,洋人以及那些假鬼子,能当洋酒的品评专家。中国白酒属于我国饮品之中的国粹,洋人未必能品出其意境之深,清醇之洌,醉亦非醉时之美。因而,国人中的专家里手(包括文人中的酒客),都是品酒行家,对其进行品尝鉴定,比花上许多银子买个贴金的假招牌要好得多。为此,笔者为“马家军”国际金奖欢呼雀跃之时,写下此篇对白酒“国际金奖”质疑一文,一正视听,二分清浊。笔者认为对“国际金奖”进行分类、打假、扫除、清理,已到了势在必行的时候了!

1992年于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