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今晚好戏(1)
一
陆明下午给王山送来了一张戏票。陆明笑嘻嘻从兜里的钱夹子费力翻找什么的时候,王山就知道他在找一张戏票。除了戏票能是什么呢?陆明一口一个“我给你一样好东西”,在钱夹子里翻来翻去却又不是给钱,那就肯定是一张戏票了。连日来这个县城的主要街道就来回响着宣传车喇叭声,一个讲不好普通话的录音女声反复播送说他们即将上演一台歌舞晚会,说内容如何精彩,如何火爆。虽说是一个外地演出团体,但他们在所经之地都受到了如何空前的欢迎等等。王山这几天正在家里写一份材料,这份材料本来是不应该他写的,可是写材料的人死了小舅子,去忙丧事了,领导就把这个材料派到了他的头上。王山有一天被窗外的宣传车吵得实在不耐烦了(那绝对是高分贝的强噪音,并且,基本上是每隔二十分钟就在街道上巡回一次,比他家的自来水表走得都准时),他一把推开窗户,想对那辆宣传车大骂几声(其实骂了人家也听不见),不料这才发现那辆宣传车上还张贴着大幅喷绘写真宣传画,一个娇美的女人正在光线混乱的舞台上跳着类似艳舞的东西。王山就不动了。王山站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想:操,写材料哪比得上看艳舞。
这不,陆明眼下就把演出的票给送来了。陆明就是他王山肚里的虫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陆明终于找出了那张票说:“给,你一张,我一张,就咱俩。晚上七点钟的,到时候一定有好戏看!”
都说晚会临结束时会表演脱衣舞,这个王山明白。
晚饭比往常时间开始得早了一点儿,因此,桌上的内容也就显得潦草一些。王山匆匆吃完饭,漱了口,披起衣服向外走,项妮喊住了他:“撞什么魂,这么着急。”王山说:“去看戏。”项妮解下围裙说:“什么戏,我也去看。”王山掏出那张票亮了一下:“只一张票,你怎么去看?”项妮说:“一张票,就不能紧着我去看?”王山说:“你去看?另一个人是陆明,你陪陆明去看?”
一听说是陆明,项妮不作声了。项妮最讨厌陆明,人长得又胖,腿又短,说话还公鸭嗓。再说,王山说了,她难道要陪陆明看戏而把他王山放在家里不成?
王山到演出地点的门口时陆明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王山没想到人这么多。演出地点是县里的一个体育馆,说是体育馆,其实面积并不大,设施也陈旧。王山以前进过这个体育馆里一次,还是去找什么人,里面就是一大片空地,南边是舞台,另三面围着阶梯式座椅。那片空地,踢足球嫌小,打篮球还太宽余,搞演出倒是挺适合。王山看了一下比往常热闹的体育馆四周,昏暗的天光下似乎还有人不断向这里凑集,耳朵里灌满了演出前用来造势的音乐。他想买一袋瓜子进去嗑,但是陆明已经拽他去收票口那里了。
收票口那里很挤。倒不是说人特别多又着急入场而显得拥挤,是有四五个当地小痞子不买票想往里冲,把门的不让。把门的有两个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在门口一左一右堵着。他俩可能是团里的演员,也可能是搬道具的。有人蔑声地问他们是哪儿的,答说是河南确山的。有两个小痞子把河南腔的“确山”听成了“嵩山”,往后躲了躲。嵩山有少林寺,是中国武术的故乡,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另几个小痞子像没听见一样,照旧往里挤,终于有一个挤了进去。这个人还真是穿得仪表堂堂,上下笔挺的。他进来后,站在门口回身冲外面喊了一嗓:“你们挤什么挤啊?”把门的一个高个子问:“你的票呢?”挤进来的那个小痞子立刻冷了脸,他掸掸自己的裤子,抖了一抖衣袖:“后面那么挤,你们还在这里死命地横,我能倒出手掏票吗?啊?不就一张票嘛,值得你们把我的衣服扯成这样啊?”
那个小痞子还在那儿摇头俯首地检查他的衣服哪儿弄脏了没有。把门的两个人知道这不是个善茬子,再啰唆下去很可能票要不来还得给人家熨衣服。两个人只好不理会他,回头去拦另外一拨想往里冲的人。
王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操,我最看不上这号人。还他妈穿得西装革履呢,一张票十块钱也买不起?”
陆明小声回应他:“十块钱也许是小事,你不清楚这些人的心理,他们其实最虚荣。他们觉得自己是当地的爷,外来的人就应该敬他,哪怕免收他一张十块钱的门票,他的心里也就像得了五百块钱那样美了。”
王山站在走廊里,向场子里望了一望:“你说,今晚的演出他们找两个公安局的人来搞搞治安不就得了。”
陆明没回答他。王山随即自己找到了答案。他去走廊那头的小摊床买了一袋瓜子,老板娘回答了他的问话。
“你算算今晚的场租费,交给文化局、税务局的管理费和营业税,蹬去演员的吃喝拉撒,你就知道今晚来的观众是多还是少了,我看他们弄不好要赔钱呢。请公安局两个人来,每人一晚最少二百块,两人是四百块,等于四十张票白卖了!”
王山不作声了。王山用眼睛找了那个小痞子一圈,发现没影了。他假设小痞子听到了他的上述废话,和他冲突起来,他打得过打不过对方。他想,自己和陆明好歹也是两个人,大概不会败到哪儿去。但是如果把门外那一拨他们的同伙算进来,他和陆明就得让人抬着回家了。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陆明又一把拽过他,入场去坐下了。
演出马上要开始了。
二
侯三团把那堆凌乱的衣服整理好,很想坐下来抽一支烟。幕布外面的演出已经开始了,音乐声响成一片。仔细听听,那台功率放大器的线路已经老化了,放出的音乐里发出“吱吱”的杂音。头儿派给他的就是这两样活儿,摆弄音响,替演员收掇衣服。音响倒容易,现在出外演出的没有带乐队的,都是用卡拉OK的伴奏带子一放了事,观众也不计较。观众现在忽略耳朵,只计较眼睛,他们很在乎看到了什么。至于拾掇演员的衣服,这倒是一门学问了,需要细心和耐心,需要统筹安排时间的方法。他得利用台上演出的时间,快速把演员换场时要穿的服装准备好,脱下的衣服放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所有服装都不能乱,一乱就要误场了。两个节目之间承接的间隙其实非常短暂,演员着急,人手又多。有一次在阜新县演出,女演员群舞时的甩手帕,一个女演员在台上从兜里掏出的竟然是一只袜子。这不怪女演员,责任全在侯三团。侯三团在准备好所有服装道具后,演员登台前他还得快速用眼睛扫描检查他们的细节上是否有纰漏。头儿后来扣除他全天的演出费。侯三团有时候觉得还是像李振王那样去把门好,几乎不担什么风险。可是头儿不用侯三团把门,用李振王。李振王长得高大一些。
幕布外面正在演出的是歌伴舞,男女演员几乎全上去了。侯三团听见陈招娣已经把一首歌曲唱到三分之二了。陈招娣唱的是《好日子》。
王山觉得这个演员唱得还算不错。声音很甜,口齿清晰,很像是宋祖英唱的。有一阵子他怀疑是不是音乐放的就是宋祖英的原唱。其实不是,有一瞬间麦克风的效果没有供上去,她的声音从中间破了出来,确实是真唱。能把《好日子》唱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不错了。
下一个上台唱的是一个男演员。他唱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那就是很平庸的意思。王山看了陆明一眼,陆明一边嗑瓜子,一边四处张望。王山也变得漫不经心起来,他四处看了看,发现身边和身后的观众没有一个他认识的。这是夏天,场内非常热,他看见有不少小伙子竟然光着膀子,顶多是一侧的肩上搭一条用来擦汗的毛巾。当然也有姑娘,姑娘们当然都是穿着什么的,只不过也有穿得少的,显得很凉快就是了。一般有姑娘坐的座位旁边,都有一个小伙子,那是她的恋人或丈夫。她们有的干脆就歪在男人的怀里,或是大热天的也互相勾肩搭背坐在一起观看。王山觉得没让项妮来是对了,一会儿真要跳起来那个什么舞,让当妻子的可怎么看?就算当妻子的面不改色地看,当丈夫的脸色可就不太自然,比如王山,他就会觉得他的妻子是那些演员,观众们看那些演员,也就是变相在看他的妻子。
那个男演员终于唱完下去了,换上来两个人说小品。明明是两个年龄差不多的人,一个非叫另一个“爹”、“爹”的不可。这是一个逗乐的东西,可是却把王山看得直想掉眼泪,他替那两个演员难受。有的观众起哄了,鼓倒掌,打口哨,要他们俩快点儿下场,可是当演员就得有这点儿本事,他俩中的一个跳出角色,兴高采烈地连连对观众鞠躬,打飞吻,说:“谢谢!谢谢热情的观众朋友们!”然后更卖力地继续去表演他们的。
王山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正好是晚上七点半。
侯三团听见头儿在后台急促的声音:“下一个节目,撤掉!换!”
“换哪个?”有个演员问。
“换上组合舞蹈,《护花使者》!”头儿催促,“快准备!”
侯三团赶紧找来服装,趁演员们换服装的当口,他又赶紧去调弄音响,看来,刘英的魔术上不去了。当初侯三团就跟头儿说过,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稀罕魔术啊?他记得头儿还瞪了他一眼。现在好,侯三团就是手头在忙活着,不然的话,他倒要去瞪头儿一眼了。
侯三团把音乐放得炸响,男女演员们全冲上台了。隔着幕布,侯三团觉得透映的球灯、射灯光线乱舞,好像是一个四合院里不讲章法乱放的节日焰火。但是摇滚节奏还是明显的,音乐声伴着脚步声还有自己带着早搏迹象的心脏怦怦的跳动声,似乎震得灰尘都无处可躲。香港歌星李克勤的嗓音就在这混乱的场面中冲杀出来。当然他人不在这里,他可能还在香港同他的经纪人忙着什么,这里的一些三流演员在陪着他的碟片歌声跳:
这晚在街中偶遇心中的她
两脚决定不听使唤跟她归家
深宵的冷风,不准吹去她!
她那幽幽眼神快要对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