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追本溯源,道破天机
2.1 费恩曼的知识观
费恩曼在里约的巴西大学曾讲授电磁学,学生都畏畏缩缩、不敢发问,令他很失望。他说,学生学到的只是名词和抽象的公式,他们可以背诵布儒斯特定律(Brewster's Law),可是如果问他们,窗外阳光照在海水上,拿起一片偏振片,这样转和那样转会看到什么的时候,他们却一脸茫然。考试题目会出:“望远镜有几种?”学生答得出来,可是却忽略了望远镜的真正意义。遇到诸如此类的事情,费恩曼会大发脾气,因为他希望能够尝试错误,发现、自由地探讨,而不是灌输现成的知识。
2.1.1 藐视用字解释其他的字
用字来解释其他的字,费恩曼最瞧不起这种知识。可是当他回到美国,发现原来这也是美国教育的一部分,这种心态不只体现在学生的学习习惯上,连电视问答节目,通俗的《你该知道的事》之类的书本,还有教科书的设计上,都有这种倾向。费恩曼很希望别人跟他一样,一步一步而又亲身体验地获取第一手知识。
他很厌恶标准化的知识,因为那会带来空洞的思想,机械式背诵的学习把科学的价值都抹掉了。科学的价值在于人有发明的欲望,有习惯找出怎样把一件事情做得更好的办法。费恩曼心中的知识,亦即从实际操作学来的知识,他说:“让你对世界有真实和安定的感觉,而且可以驱除许多疑惧和迷信。”
让我们来看一下费恩曼是如何讲授万有引力这一具体内容的:
(1)首先简短地叙述一下发现万有引力定律的故事;
(2)讨论它的某些结果,它在历史上的作用;
(3)这样一条定律所遗留下来的神秘之处,以及爱因斯坦对它所做的若干改进;
(4)讨论这条定律与物理学中其他定律的关系。
如果要想发现什么东西,那么去细致地做一些实验要比展开冗长的理论争辩好得多。只有在所获得的超过了所给予的时候,一个新发现才有价值。也就是说,费恩曼在物理上推崇巴比伦方法而不是希腊方法[注1]。鉴于此,本书希望从案例入手来解读物含妙理,总结出一些教与学的规律来。
[注1]原意是看待数学的两种方式[6]。希腊方法是从特别简单的一组公理出发,导出几何学的所有定理;巴比伦方法是,知道了所有不同的数学定理和它们之间的联系,但永远也不完全认识到,这都能够从一些公理推出来。在巴比伦的数学学校里,学生们通过做大量的习题来掌握普遍的规则。以引力情况为例,是力的基本性质(有心力)还是角动量守恒定律,哪一种说法更重要或者哪一条是更好的公理呢?显然,希腊方法认为是前者,而巴比伦方法则将答案判给了后者。
在热学发展史上,英国物理学家焦耳(James Prescott Joule,1818—1889,能量单位就是为了纪念他而创立的)(图2-1)完成了两个非常朴素的实验:热功当量和气体自由膨胀实验。其中后一个实验是以空气为系统,在当时的仪器精度下证实了理想气体内能仅与温度有关。而同时代的另一位英国物理学家麦克斯韦(James Clerk Maxwell,1831—1879),将定量型的热学发展到关系型的热力学。费恩曼在他的《物理学讲义(第1卷)》的“热力学示例”一章中,写道:“无需知道气体的内部机制,只要懂得不能造出第二类永动机”即可理解许多关系了,并且,他画龙点睛地认为著名的内能公式:

连同热力学第一定律(∆U =Q-A)一起,可以推导出本课题的所有结果。你看,这不正是应用“巴比伦”方法并且“获得超过了赋予”的一个实例吗?!
不过,还是让我们体会一下用费恩曼所不屑的“用字解释字”是如何解读以上公式的吧。在等温条件下,系统内能随体积的变化,等于定容情况下压强随温度的变化乘以温度,再减去压强。这样对(2.1.1)式进行理解,包含了有价值的信息吗?正确的路径应该是——学着像费恩曼那样,一步一步地把此问题能够揭示的物理告诉学生。

图2-1 焦耳和气体自由膨胀实验装置
(1)偏导在物理学上意味等值过程的部分变化率,如何实现热学中一些常见的等值过程呢?例如:将一个系统与一个大热源相接触就可以实现等温了;保持定容的话,你可以想象一个密封的钢罐;最好办的是定压过程,只要将系统与外界相连就可以了;绝热过程,把一个系统给孤立开来;还有等内能过程,需要绝热和定容的组合。
(2)人们无法直接测量系统的内能以及其他热力学函数,有些物理量说它有绝对的数值也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将热力学函数表示成物态参量T、p和V的函数,然后再测量它们的相对某种变化的变化。
(3)正如费恩曼所言,若干年后,你可能还知道结论但会忘了推导过程,不过你的物理思维方式永在。教师要向学生提供的最大帮助是,从课程中总结出一些解决问题的规律来,比如证明可逆过程中的热力学等式,就有基本的套路可循:数学上写出二元函数的全微分,物理上热力学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相结合;将两个方程中的自变量转化为相同,对应项相等;再利用麦克斯韦关系式,最后抵达结果。
(4)大部分人学习热力学难免的经历是:装懂→不懂→真懂。这里的“真懂”不是停留在抽象的公式上,而一定是你将基础知识运用到了具体的物理过程,这才是费恩曼的风格!这个过程也是一个“证伪”向“证实”的过渡,“批判”向“建立”的前进。
举例来说,在热学和热力学课程中,有两个初学者首先认可十分蹩脚的“标杆”式概念:准静态和可逆过程。这两个概念不能画上等号。朗道在他的《统计物理学Ⅰ》中,谈到焦耳--汤姆孙多孔塞实验。该过程尽管进行得很慢,但它却是不可逆的,这从存在具有许多小孔的壁就可以看出,它会产生很大的摩擦,把气体分子的速度消耗掉。国内教材大都会指明“在p-V图上画出的所有过程皆是可逆的”,然而同学们会不相信这是真的,原因在于他们容易将概念与现实无缝衔接。可逆虽然是讲系统可以沿原途径返回,但却不是“自动和自发”的,而是经历正和逆两个过程,不给外界留下不能消除的影响。比如气体系统的等温膨胀对外界做功A,用这个功可以使系统复原,同时在系统经历正过程和逆过程之后,外界也消除了系统对它的影响,因为A+(-A)=0。
当同学们接触进一步的知识时,例如“超导”和“超流”(费恩曼先生所喜欢的现象),会发现可逆过程在非平衡状态下也能发生,关键点是无热量或耗散出现。
写到这里,故事并没有完结。2016年春季,笔者应中国科学院大学(简称国科大)物理学院聘请,为首届本科生主讲“热力学与统计物理”课程。国科大要求任课教师不出偏题和怪题,而强调科教融合。课下有一位学生问我:“内能公式的推论是,在温度保持不变的情况下,若理想气体的体积发生变化,则它的内能不变。是否存在一个公式,可以用来验证理想气体的内能不随压强的变化而改变?”当时笔者查阅了国内外许多热力学教科书,还真没有发现这样的公式,所以在期中测验试卷里出了如下的题目:
物性均匀的系统存在一个内能公式(即(2.1.1)式),那么对焓而言,类似的公式具有形式:

①写出A和C的表达式;②严格证明这一公式;③讨论构造这一公式的出发点,并举例说明其正确性。
按照从题目中获得最大信息的策略,与(2.1.1)式进行对比,就可以猜测出的结果是:和C =V。用焦耳--汤姆孙实验和理想气体物态方程均可证实该式的成立。然而,笔者在写作此书时,又仔细研读了《费恩曼物理学讲义(第1卷)》,令人惊讶的是在第一卷中发现了与(2.1.2)式相同的公式。这让笔者同样体会到与费恩曼同时代的同行们的沮丧心情了。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即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的辉煌已经尘埃落定的时代,如果哪个问题被费恩曼不感冒或思考过,都会震撼物理人的心灵。后者更令人不安,因为费恩曼到此一游,没有发现金矿,他走开了。
2.1.2 讲学前给自己的警示是什么?
费恩曼不仅是一个未知领域的勇敢探索者,同时他还是一个伟大的教师,把已有的知识用一种极具启发性的方式传授给青年学生。费恩曼的教学技巧除了表演才能之外并不复杂,他在1952年访问巴西时,为自己匆忙写下了一张便笺:
“首先要搞清楚你为什么要学生学这个专题,以及你要他们知道哪些东西,至于用什么方法,或多或少由常识给出了。”
费恩曼所谓的“常识”常常就是完全抓住问题本质的出色技巧。
费恩曼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教师,他的才华表明他更像是一位教师们的导师,因为他谆谆告诫物理老师们:
“我们该先教什么呢?是先教正确但不熟悉的定律以及陌生而困难的概念,比方说相对论、四维空间等,还是先教简单的‘质量守恒’定律,它仅是近似的,但不包含这些困难的概念?前者更引人入胜,更奇妙,更有趣;而后者一开始更容易接受,它是真正理解前一种定律所包含的概念的第一步。在物理教学中这个问题会一再发生。在每一阶段都值得弄清楚的是,现在已经知道了什么?它的精度有多高?它同别的各种事物的关系如何?当我们学得更多,以后它会有什么改变?”
如果说他编写《物理学讲义》的目的只是为挤满一堂的本科生解决物理学课程的考试问题,那么他并不特别成功;而且,原来的意图是把这些讲义用作大学的入门教科书,也不能说他实现了目标。然而,他的讲课及讲义的巨大成就的主要受益者是他的同行们——科学家、物理学家和教授。他们透过费恩曼那新颖和富有活力的观点去审视物理学。
当然,我们教师总是希望为同学们提供帮助,最直接的就是“解题口诀”,也许它能够点破某些知识点。不过,我们还是愿意模仿笛卡儿提出善意的劝告:如果你当前无法就某个问题给出肯定和漂亮的解答,那么你就从定义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