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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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接下来有姊川、坂本之战[21],曾经一度停战,但不久和议又告破裂,领地逐渐被织田兵力蚕食鲸吞削减大半。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名将,正如长政公所预言的那样。仅仅两三年之间,佐和山、横山、大尾、朝妻、宫部、山本、大嵩的城池一一被攻破,让小谷的本城变成一个毫无护卫的裸城了。敌人渐渐侵入到山麓上来,加总起来拥有达六万余骑的兵力,连蚂蚁要爬出去的空隙都没有,十层二十层地团团包围上来,以信长公为统帅大将军,加上柴田修理亮、丹羽五郎佐卫门、佐久间右卫门尉等名闻天下的勇士们。太阁殿下当时名字还叫做木下藤吉郎,在距离城门八丁[22]左右的虎御前山筑起防御要塞,密切观察城内的动静。浅井殿下的家臣中虽然也有几位相当勇猛的大将,然而有些完全信赖的人也渐渐变了心,竟然投向织田大人的阵营去。我方势力眼看着只有日渐削弱下去。城里头,聚集的是当人质的女人和小孩,还有各方小城陷落后无处可去的武士们也退到这里来,人数比平常多出许多,所以刚开始还有点焦躁不安。“忧也一时,喜也一时,醒来终归梦一场。”这样唱着小曲之间,战争仍每天夜以继日地继续着,不久,不料退隐的父亲久政公和长政公的宫中,掌管中殿的浅井七郎大人、和玄蕃之助大人等,也和藤吉郎大人内通,把敌人引进殿内来,因此城中立刻就像熄了火一般。当时信长公的使者来求见说道:“我们和你们会交恶本来因为朝仓,不过我们这边已经攻破越前,制服了朝仓义景,所以对你们并没有什么企图,而且你们在道义上也不亏欠他们。如果你们空出城来退出去的话,因为是结缘亲家的关系,我们也不会疏忽怠慢,往后只要归属织田家麾下,谨守忠节的话,大和一国也可以分封领地。”算是相当诚恳的命令。城中有人高兴地说:“来得正是时候。”也有人说:“不,不,这不是织田大人的真心,只是想先把妹妹救出去之后,再让殿下切腹吧。”虽然议论纷纷,不过长政公亲自和使者见面:“你们的意思已经知道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能流芳后世的,只打算一死而已,就请在大人面前代为问候吧。”完全不肯投降。信长公听了回报说道:“看来我的好意竟被怀疑了,我这边可是说真的,但愿他不要轻易想死,请他放心退出城去吧。”又再三派使者过去劝说。然而不管怎么说长政公都不肯听:“早已有所觉悟。”于是,八月二十六日夜晚,长政公召来菩提寺的雄山和尚[23],在小谷城后方曲谷请石匠砌了石塔,雕刻上戒名德胜寺殿天英宗清大居士,就在那石塔后方凹处御笔亲题祈愿书。然后在二十七日清晨召集守城的武士们,请雄山和尚担任引渡主祭法师,长政公坐在石塔旁边,接受家臣们上香。本来家臣拒绝上香,但因长政公坚持,众人才一并上了香。至于那石塔则悄悄从城里运出去,沉进琵琶湖深处,离竹生岛东方约八丁的湖里,看到这番情景,城中人都下定决心一拼死活。夫人在那一年五月刚刚生下小公子,产后身体虚弱,静养了一个月左右,因此在下始终在旁边照顾着,按摩按摩肩膀腰背,或陪着聊聊天,安慰安慰她。是的,长政公虽然气性勇猛,对夫人却极为温柔,白天整天忙着拼命,一回到内闱,却经常心情愉快地饮酒,总是宽慰夫人讨她欢心,连对其他女侍和在下都会说说笑话,好像完全不把几万敌人正团团围住城池的事放在心上似的。本来大名夫妇之间感情的事,我们在旁边伺候的人并不太清楚,不过夫人夹在兄长和夫君之间,内心想必很痛苦,长政公对这一点也很能体谅,非常疼惜夫人,尽量设法让她不要觉得为难,刻意引起夫人的兴致,讨她欢心。这么说来那时候,只要在下正好在眼前时,殿下就会开口吩咐:“和尚啊,三味线也没什么趣味了,有什么更有趣的事儿可以助酒兴的,能不能跳一个绞棒舞[24]来瞧瞧啊?”

姑娘十七八呀

竹竿上晾的细布条

挽过来呀

多俏丽

拉近来嘛

多可爱

比那丝带还要细

绑在那腰儿上

可就更可爱呀

就这么踏着笨拙的舞步,献丑助兴。这是在下自己想出来的滑稽舞步,看到这样的动作,大多数的人都会捧腹大笑,一个盲目的瞎子,比着奇怪的手势跳舞这一点就够瞧的了,在座的众人热闹的声音之中,听得见夫人的笑声也混在其中时,在下就想:“啊,她心情总算好一点了。”自己的服务总算有一点用处。然而,非常可悲的是,时日一长,不管在下怎么想出新鲜的花招,有趣的奇怪动作跳给大家看,也只得到“呵呵”的轻微笑声而已,渐渐多半连这个也难得听到了。有一天,夫人说肩膀实在太酸了,要在下帮她按摩一下,于是在下绕到她背后帮她揉着,原以为夫人是坐在褥垫上,手倚着扶手,会一面迷迷糊糊地打盹,没想到竟不是这样,她偶尔叹一口大气。这种时候,以前在下会陪她聊聊天,最近她却不太开口了,因此在下只恭敬地按摩而已,这让在下觉得有点气闷。说起来盲眼人,总比一般人敏感。何况在下日日夜夜为夫人按摩,大致了解她的身体状况,因此她胸中的事情也自然能透过指间传来,在默默按摩之间,心中不禁充满无奈的感觉。当时夫人才二十二三岁,虽然已经是生了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然而由于天生丽质,而且从来没有吃过一点苦头,也没有遭受过任何强风吹袭,所以说起来算是僭越,她的肌肤丰润柔软,就算隔着丝绸衣服,手上的触感也和其他女子完全不同。这次其实已经是第五次生产了,果然多少憔悴了一些,不过正因为消瘦了,那骨架子无与伦比的细致更令在下吃惊不已。在下到这个年纪,其实,长年以按摩理疗营生度日,按摩过不知多少年轻贵妇,然而从来没有碰过身体这么柔软有弹性的人。而且肌肤光滑、细致,无论是她的手也好,脚也好,都像含着露水般温润光滑,真是所谓的玉洁冰清。至于秀发呢,她自己虽然说生产以后稀薄多了,然而依然还是那么浓密地垂下来,比起一般人简直多到令人烦恼的地步,一根根像细丝般整齐排列,纤柔,光滑,浓密的发束,一面沙沙地摩擦着衣裳一面披散在背上,甚至到会妨碍按摩的地步。然而,这样高贵的妇人在城陷落的时候,命运会怎么样呢?难道这像玉石般温润的肌肤、及腰的乌黑秀发、包着纤细骨架的柔软肌肉,都将和高耸的城楼一起消失在烟火之中吗?夺取人的性命在战国时代虽然已经司空见惯,然而这样柔弱可爱又美丽的佳人,有必要也一起杀掉吗?信长公对于和自己确实拥有血缘的同胞亲妹妹,难道没有一点想救她的念头吗?虽然像在下这样的人,去操这个心也没什么用,不过既然有缘在身边伺候,是何等的幸福呢?只因生为一个盲眼瞎子,而能亲手碰触到像这样高贵的身体,朝夕为她按摩腰背,感觉唯有这才是值得活下去的有意义工作,一想到这也不知道能做到什么时候,往后已经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了,胸中忽然感到苦闷起来。于是夫人又唉地叹了一口气。

“弥市。”夫人这样叫了一声。

在下在城里头,虽然被叫“和尚,和尚”,不过夫人却说“不可以只叫和尚”,于是赐给我“弥市”这个名字。

“弥市,怎么了呢?”那时候,她连声问道。

“啊。”我结结巴巴说不出口。

“你怎么没出力气呢?再使一点劲儿吧。”她这样交代。

“对不起。”

在下连忙说。由于无谓的胡思乱想而松了手劲儿,回过神来开始认真按摩。然而她今天肩膀特别僵硬,脖子两侧有小毛线球儿那么大的圆形硬块,好不容易才揉散开来。不过,说真的,她一定很难过吧,肩膀会这么僵硬,一定是想到很多烦心事儿,夜里也不怎么能休息,真令人疼惜啊。正担心夫人的时候——

“弥市。”夫人忽然说。

“你要留在这城里到什么时候呢?”

“是,在下想一直服侍下去。像在下这样的粗人,虽然没什么用处,不过如果能蒙您怜惜,愿意使唤的话,就感激不尽了。”

“是吗?”夫人说,沉思了一会儿才又说,“话虽这么说,你也知道大伙儿已经不知不觉间少了一个两个,城里已经没剩多少人了。连堂堂的武士都丢下主君离开了,不是武士的人又何必客气呢?何况你眼睛不方便,如果犹豫不决磨磨蹭蹭的,可是会受伤啊。”

“谢谢夫人,要离城出走,或要留下来,每个人各有打算。如果在下眼睛明亮的话,或许还可以趁夜逃出去,然而像这样四面都已经被包围起来了,就算您让在下告退离开,在下也无路可逃。虽然是没用的瞎子,但也不愿意不上不下地被敌人抓住,受人侮辱。”

夫人于是没有话说,好像在悄悄擦眼泪的样子,听得见从怀里沙啦沙啦掏出怀纸[25]的声音。在下与其说是担心自己,不如说更担心夫人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要一直和长政公在一起,想到五个孩子可怜,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心里虽然焦虑不安,然而也不能为了这种事而越分地随便发问,既然她不再出声,话接不下去,在下也就默不作声了。

那是在石塔供养两天前的事,八月二十七日黎明时分,接受过武士们的上香后,接下来夫人、孩子们,众女侍们和在下也被召唤过去。“来吧,你们也来拜一拜。”到了这种时候,妇人们的悲伤还是格外不同,啊,这样一来城的命运终于已经到尽头了,殿下终究不免一死吧,每个人都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没有一个人愿意往前烧香。这两三天敌军更加猛烈地攻过来,不管白天晚上战事都不曾停歇,今天早上敌军攻势看来稍微缓和下来,城里城外一片寂静,大厅里也鸦雀无声。这个时节,正值仲秋,近江之国接近北国的山上,天色还没大亮的时刻,敬陪座旁,感到阵阵秋风冰冷地渗入体内,听得见聚集在庭院草叶上的虫子正吱吱叫着。这时,忽然听到大厅的角落,有一个人开始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到目前为止一直忍到现在的人们,于是也在四面八方开始哭起来,连天真无邪的孩子也都高声哭出来。“你看你,你是年纪最大的,怎么也哭了呢?我一再说的不就是这种事吗?”夫人这时候也丝毫没有失去冷静,以镇定的声音斥责着阿茶茶公主,唤了嫡子万福丸的奶妈过来道:“来,从大公子开始先上香吧。”于是从万福丸带头第一个,其次让那年出生的小公子上过香。“阿茶茶,轮到你了。”夫人这样说。

“不,在公主之前,你为什么不上香呢?”长政公严厉地说。夫人嘴里只小声应着“是”,却还不愿意照办。

“我说过那么多次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到了这个关头,还要反对吗?”平常对夫人那么温柔的人,尤其显得口气粗鲁。

“您的好意我很感激。”

不过夫人已经坚定地下定决心陪丈夫赴死,因此还是不打算站起来上香。

这时长政公大声说道:

“不,你难道忘了做女人的道理。吊念我往生后的菩提,守护孩子长大成人,才是为人妻的任务。如果这点都不明白的话,未来永远都不认你为妻,也不承认我是你丈夫了。”他这样厉声斥责。那声音凛凛地响彻大厅的每个角落,大伙儿都吓了一跳,心想不知道会怎么样,屏着声息,好一会儿听不到任何声音,但终于榻榻米上传出衣服的摩擦声,夫人虽然百般不情愿,却也只好上了香。其次是大公主阿茶茶、二公主阿初、三公主小督,一一都拜过了,因此其他的人也随着陆续拜过。

然后那石塔搬出去沉到湖水里去,前面已经说过了。夫人在众人前面,虽然暂时听了殿下的话,不过对于殿下要自杀,而自己一个人却必须留在这个世间并不以为然。将来让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那就是浅井家的女人,未免太不甘心了,还是务必把自己也带着一起赴死吧,她整晚都不断请求,但据说殿下一点也没有听进去的样子。第二天二十八号巳时左右,织田大人的使者不破河内守三度来访,劝说务必请重新考虑出来投降,传达了信长公的话。长政公说:“多谢好意,生生世世忘不了,只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在这个城里切腹,不过妻子和女儿们因为是女人,又是和信长公有血缘关系的人,因此请容后送上,承蒙这份情意,如果能饶她们一命,照顾她们往后的生活,真是感激不尽。”这样恳切地拜托过后,就先让河内守回去了,过后又软语劝解夫人。夫人本来和长政公感情是那么亲密的,如果要死的话,当然要一起死,夫人的用心又怎能怪她呢?回想起来,他们伉俪自从结缘以来,到今年才不过六个年头的短暂夫妇之缘。在这期间世上始终骚乱不断,殿下有时远征到京都或江南,没有一天过得安乐的。因此总希望能像并蒂莲般天长地久常相聚,这也真是难怪。然而长政公正如一般勇者那样,怜悯心也特别重,对于要残忍地杀害年轻的夫人未免太不忍心了,总要想办法挽救她的生命,尤其孩子的未来也令他担心吧。总之看来他换着各种说法向夫人讲道理,夫人也总算渐渐充分理解了,决心只带着公主回到娘家去。至于男孩子们,虽说年纪还小,但如果落入敌人之手总是危险,于是让长子万福丸去投靠越前之国敦贺郡的熟人,于二十八日深夜由一位名叫木村喜内之介的仆人带着,悄悄从城里出走,最小的公子,则决定托给本国的福田寺,也是在那天深夜里,由叫做小川传四郎和中岛左近的两名武士带着乳母,从福田寺附近的湖边招了船来,据说暂时先躲在芦苇丛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