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叶一如来

幕阜山脉横亘其间的鄂南，山不峻耸而峭拔，水不澎湃而萦曲，正所谓人境也。人境不等于仙境的是，春花秋叶中，多了些酒旗社火；月白风清下，平添了鸡犬桑麻。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是仙境；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是人境；仙境多与佛道通，人境常涵诗画缘。盖因如此，鄂南多产诗人、画家。远的不说，单道这二三十年来，诗人出了叶文福、饶庆年、梁必文、柯于明等等；画家出了董继宁、孔奇、袁崆银等等，都是风流蕴藉之士，都有资格参加兰亭修禊那样的雅事。

日前，又有一人，说是看了我给孔奇和袁崆银写的画序，也想请我谈谈他的画作。于是在摄影家孔艺的安排下见面，一看却是熟人。这位供职于咸宁市文联的乐发旦先生，身材颀长，黑发齐肩，绝不像鄂南山里的出产，因此在数年前相见时，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但那时并不知道他雅好绘事，只知他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装修公司的老板。通过交谈，才知晓他少年时就学习绘画，青年时是县剧团的美工，来省城闯荡后，囊有余资，于丹青一业，时断时续。断时挂牵，续时兴趣愈浓。这二年，竟如画痴一般，生意上的打点，竟淡然许多。我一向认为，集墨香与铜臭于一身的人，是现世的福报，大多数人不能兼而得之。乐发旦既有了熊掌又有了鱼，以生意补绘事，岂不乐乎？至于两者之间孰轻孰重，消长损益，都是张弛中事，不足为怪。

乐发旦送给我看的二百多幅画作，都是近两年的墨迹。画作的三分之二，是山水。我问他，是否去名山大川描摹写生，他摇摇头，腼腆地说：“没有时间。”天下峰岳，峥嵘憨怒，各尽其态，各臻其妙。乐发旦未履名山，而胸中自有丘壑，岂不怪哉？转而一想，说怪也不怪，他自小在山区长大，旦夕间云烟养眼、岩瀑娱心。所以中年以后，每临画案，故乡风物，便如灵蛇之珠，窜然奔来笔下矣。诚如董其昌所言：“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郛郭，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乐发旦为山水传神，得力于学画前的先天滋养。当然，没有走万里路仍是憾事。所以，他画作中局部的岩坡为多，而肆意勾连的峰峦却是显得少了。

常言道，一个画家欲成大气象者，三十岁前须解决好诸如构图、笔墨、技法等基本功问题，尔后再从容发展。正所谓既学古人，又学自然，转益多师，最后成就自己。乐发旦现在所做的功课，似乎是而立之年的作为。他画得非常勤奋，但画幅中的笔趣，可看出不同的来路。有石涛的山、陆俨少的树，周韶华的泼墨等等，凡与前辈心灵相契处，画作就显得生动；凡单纯学艺的笔意，便显得迟疑不自信，处在这一阶段的画家，是最痛苦时，也是最兴奋时。突破了这一阶段，便会产生“一览众山小”的快感。乐发旦似乎快领略到快感了，但那快感稍纵即逝，又似乎把握不住。

乐发旦有一幅画，没有峰峦烟水，仅五棵无枝无叶的老树，很显然学的陆俨少。这幅画的题目“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端的让我喜欢。佛家的偈语用作画题，可见画家醉心于禅家的冥想智慧。对一花如对世界，见一叶如见如来，这种达观作用于绘事，既是执着，亦是虔敬。

2008年7月19日入伏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