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讲习录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 “君子有三畏”分述

(一)关于“君子”

萧公权先生曾说:“孔子言君子,就《论语》所见观之,则有纯指地位者,有纯指品性者,有兼指地位与品性者。孔子所言君子之第一义完全因袭《诗》《书》,其第二义殆出自创,其第三义则袭旧文而略变其旨。旧义倾向于就位以修德,孔子则侧重修德以取位。”[2]笔者认为,萧先生对《论语》中“君子”的解释甚为精当。而在“君子有三畏”一章里所说的“君子”,符合萧先生所说之第二义,即对品性的要求。

(二)关于“畏”

南朝梁皇侃指出:“孔子有三畏者,心服曰畏”(《论语集解义疏》卷八)皇侃认为,畏是从心中的敬服。宋代邢昺《论语注疏》对此有进一步的解释:“此章言君子、小人敬慢不同也。君子有三畏者,心服曰畏,言君子心所畏服有三种之事也。”(《论语注疏》卷十六)按照《论语注疏》的解释,君子与小人对“天命”“大人”“圣人之言”这三件事或人的态度不同。君子对这三种事或人是心存一种“畏服”或“敬服”的态度。

宋代朱熹认为“畏者,严惮之意也”(《论语集注》卷八),“严”有严肃、郑重之义,“惮”有害怕、畏惧之义。

明代刘宗周则认为“畏即敬之所发也”(《论语学案》卷八),认为“畏”是敬的一种表现。清代乾隆十三年刊行的《钦定礼记义疏》则认为:“畏而爱之,如‘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之‘畏’,畏中有爱也。”认为畏有敬爱之义。

众家之说,皆在细辨此处“畏”字的意义,是偏害怕、严肃的意义多一点,还是偏敬爱、敬服的意义多一点。南宋真德秀曾辨析“畏”与“敬”的差异,他说:

此章专言“畏”。董铢子重问“敬”宜何训?朱子曰:“是不得而训也,惟‘畏’庶几近之。”勉斋黄氏则云:“尝闻之师曰:‘敬’之为义,惟‘畏’足以尽之。”盖尝深思其故,则不易之论也。“敬”者,人心畏悚之名也。故字之从人从敬则曰“儆”,从言从敬则曰“警”,从手从敬则曰“擎”。无非畏悚戒惧之意。……而训义亲切,使人体而易知则未有易“畏”之一字也。……“畏”于敬虽最切,然其字有二义,若所谓“祇畏”“抑畏”“寅畏”皆“敬”之意也,至所谓“畏怯”“畏懦”之属,又安得为“敬”乎?是又不容不辨。(《论语集编》卷八)

董铢,字叔重,是朱熹的学生,他向老师请教“敬”应当如何解释?朱子认为如果不得不解释的话,“敬”就是“畏”。黄榦也说,曾听老师(朱子)讲,敬之为义,只有“畏”可以表达彻底。真德秀认为朱子的这种解释是“不易之论”,他从汉字训诂的角度指出,“敬”字是人心中有所“畏悚”的意思。但他又进一步指出,朱子所说的“畏”,是在祇畏、寅畏等敬的意义下的“畏”。不是畏怯、畏懦之类的“畏”。这话也可套用在“孔子有三畏”的“畏”字上,这里的“畏”,显然是古人常用的“祇畏”“寅畏”等“敬”的意义下的“畏”,不是“畏怯”“畏懦”之类的“畏”。

综上所述,关于孔子“君子有三畏”的“畏”字应从敬畏、敬重、敬爱的意思上去解释。

(三)关于“畏天命”

魏何晏《论语集解》注曰:“顺吉逆凶,天之命也”(《论语集解义疏》卷八)认为顺之则吉,逆之则凶,这就是“天命”的特性,所以应当敬畏。南朝皇侃作《论语集解义疏》对此疏解说:

“畏天命”者,一畏也,天命谓作善降百祥,作不善降百殃,从吉逆凶是天之命,故君子畏之不敢逆之也。(《论语集解义疏》卷八)

皇侃在《论语集解》解释的基础上指出,天命赏善罚恶,顺从天命作善,则天降百种吉祥,违逆天命作恶,则天降百种灾殃。所以君子要对能“赏善罚恶”的天命心存敬畏,而不敢有所违逆。

宋邢昺《论语注疏》引《尚书·大禹谟》云:

“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孔安国云:“顺道吉,从逆凶,吉凶之报若影之随形,响之应声,言不虚。”道即天命也,天命无不报,故可畏之。(《论语注疏》卷十六)

邢昺《论语注疏》借孔安国的话指出,人顺道则吉,逆道则凶,吉凶之报如影随形,如响应声。《注疏》进一步解释说:“道”即天命,或者反过来说,天命即“道”,天命无不报,所以要心存敬畏。

南宋李杞在解释《周易·震》卦时讲:

《象》曰:“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盖天威之至,乃君子修德之基。舜以洚水为警予,成汤以旱而自责,成王以雷电之变为天之动威,而宣王亦遇灾而惧,因其恐惧而自修自省之,学愈增益其所未至,此君子所以为“畏天命”也。(《用易详解》卷九)

《震》卦上下两卦皆为《震》卦,“洊雷震”,“洊”即接连、屡次的意思。《大象传》讲天雷接连而至,如天之威怒,此时作为君子应当对天的震怒产生恐惧而反省自己的行为。李杞发挥这种思想,认为敬畏“天威”是君子修德的根基,并列举历史上曾发生的事情加以论证,如舜认为天降洪水是警告自己、商汤因为天降旱灾而自责,周成王以雷电的变化为天帝动威,周宣王也因遇天灾而感到恐惧,李杞认为上述王者皆能因天威而恐惧自省,增益其所不能,这就是君子“畏天命”的表现。

在古人心目中,“天命”是神圣的、至高无上的,也是大公至正的外在存在,因为人们相信它,才会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德信念。这种天命观同世界上各大宗教和文明有着相似之处,它或以“人格神”的形式存在,或以“自然神”的形式存在。这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朴素的思想,却有着巨大的价值,由它构成了人类道德和文明的最后防线。

但是这种防线在面对世俗中越来越被强化的皇权面前,似乎约束力越来越弱。葛兆光先生指出:“直到(宋)熙宁十年(1077年)张方平还在用‘日食、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疫厉,连年不解,民死将半’来说明‘天心之所向背可以见矣’,不过尽管如此,皇帝还是‘断然不顾,兴事不已’,在相信‘天变不足畏’的时代,士大夫关于天地祥瑞灾异的解释,已经不能够制约无边的皇权了。”[3]现实政治需要士大夫们提出一种拥有内在约束力的“天命”,这种约束力是一种内在的力量,它可以超越皇权,而成为整个自然、人类、社会的“真理”。

因此,在宋代,一种新的学术思潮正在产生,并最终成长为官方主导的思想学说,为宋以后的政治、社会产生深远的影响,这就是“理学”。理学强调的是一种人文信念,在对经典的解释上强调人文的价值和意义。从以下诸条的解释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在理学家眼里,“天命”更多的是一种人文信念的内化和追求。

朱熹说:“天命者,天所赋之正理也。知其可畏,则其戒谨恐惧自有不能已者。”(《论语集注》卷九)朱熹认为,“天命”是天所赋予人的正理。知其可畏,则戒谨恐惧不敢有丝毫懈怠。朱熹《论语精义》引吕希哲之语云:“心服曰畏。畏天命者,吾命之所由出。”将“天命”理解为人之为人的规定性。明代刘宗周亦指出:“畏天命,畏其命我者也。”认为,人所当畏者,是“天命”已经赋予我的内在人性。(《论语学案》卷八)

理学家对“天命”的解释,与汉唐儒者的解释有很大的不同,它不再是外在于人的可以赏善罚恶的“天威”,而是内在于人的天所赋予的正理,包括世俗社会中拥有无边权力的皇帝也必须遵从于此正理。那么,天所赋予人的正理是什么?明代学者郑纪有比较详细、通俗的论述:

如何是“畏天命”?天命是天赋与我的正理,人有此生,便有此身,有此身,便有此理,即仁义礼智信是也。这个道理有生之初,天已赋于我身,就如命令分付我一般,我若放肆不谨,违悖了这道理,身虽为人,实则有愧于天矣。所以君子静而己身自处时,常存戒谨的心不敢有一毫放肆;动而与物相接时,常存恐惧的心,不敢有一毫轻易。就如天威咫尺真有鬼神在上、雷霆在前一般。如此则付畀之重,可以不失矣。这便是“畏天命”。(《东园文集》卷一)

依照郑纪的说法,“天命”即天赋予我的正理,是人之为人的原因,这个正理便是“仁义礼智信”,“仁义礼智信”的原则是人一生下来,上天就赋予人类的秉性,若人违背了这些做人的原则,则羞于为人,愧对于天。这就是“畏天命”。

(四)关于“畏大人”

《论语集解》指出,“大人即圣人,与天地合其德者也”。这里给“大人”一个至高无上但又虚着无物的定义,认为“大人”即是圣人,其道德可以比并天地。对于这个难以把握的概念,皇侃在《论语集解义疏》解释道:

畏大人者,二畏也。大人,圣人也。见其舍客而曰大人,见其作教正物而曰圣人也。今云畏大人,谓居位为君者也。圣人在上,含容覆焘,缺虽不察,察而君子畏之也。(《论语集解义疏》卷八)

皇侃所说的“大人”既是圣人,又是人君,那当然就是“内圣外王”的“圣君”了。从其宾客而言谓其“大人”,从其教化百姓而言则谓其“圣人”。这种观点实际上是继承了《周易》对“大人”的解释,《周易·文言传》讲: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文言传》在解释《乾》九五爻“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时说,像九五这样在位的君主,其道德像天地一样宽厚,其光明像日月一样光辉,其政事像四时运行一样井然有序,其判断像鬼神一样准确无误。他先天而动,天不违背他;后天而动,又能遵循天的变化规律。这里的“大人”即在位的“圣君”,他既是最高道德的化身,也是最高智慧的化身。他简直就是人间的神明,对于这样的“大人”,当然要敬畏。不过,先秦以至汉唐经学家眼中的“大人”,应该是被“神化”了。

在宋代学者的心目中,“大人”是指有尊贵地位的人。对有尊贵地位的人应该保持尊重。

北宋范祖禹说:“大人者,王公卿大夫之在位者也,孔子见冕衣裳者,虽少必趋,故‘畏大人’。”(《论语精义》卷八下)在范祖禹看来,王、公、卿大夫之在位者,都可以称为“大人”。朱熹综合诸家的说法提出“有位、有齿、有徳者,皆谓之大人”。《朱子全书》卷十九载:“问:‘大人’是指有位者言之否?曰:不止有位者,是指有位、有齿、有德者,皆谓之‘大人’。”就是说,“大人”称谓,可称有位者,也可称年长者和有德者。

而张栻在《论语解》卷八中回答学者的质疑说:“或曰:‘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谓正当义以告之,不当为莫(慕)势位所动耳。若夫尊严之分,则固未尝不存也。”这意思是说,作为有位的“大人”,所代表的是一种公权力。君子对于公权力要有“敬畏”之心,但“大人”未非其人,作为君子不应因为羡慕其势位,而为其所动。不过《论语》所说不是指后一种情况。

而明代郑纪则认为,“大人”应“有位、有齿、有德”,三者俱尊,方为“大人”。他说:

如何是“畏大人”?大人是爵、齿、德俱尊的人,他于天命之理无分毫欠缺,于仁义礼智信之事都能体行,言足以为天下后世法,动足以为天下后世则,所以君子于这“大人”,敬之如大宾,尊之如严师,常存畏惮不敢怠慢,这便是“畏大人”。(《东园文集》卷一)

综上所述“大人”一词的指谓,在汉唐以前主要指道德与智慧至高无上的圣君,在宋以后,则可以指一般尊贵之人,具体而言,需要具备“有位”“有齿”“有德”的条件,但是需要具备其中一个条件呢,还是需要三个条件都具备呢,学者各自的宽严尺度又有所不同。

(五)关于“畏圣人之言”

魏何晏讲:“畏圣人之言,深远不可易则,圣人之言也。”(《论语集解义疏》卷八)依照何晏的说法,圣人之言,道理精深而不容易效法,“则”即依据、效法。既然圣人所讲深远而常人难以效法,就把圣人之言说得比较神圣深奥。皇侃在《义疏》中解释道:“畏圣人之言者,三畏也。圣人之言,谓五经典籍,圣人遗文也。其理深远,故君子畏之也。”(同上)

朱熹曾说:“大人、圣言,皆天命所当畏,知畏天命,则不得不畏之矣。”(《论语集注》卷八)在朱熹的逻辑里,一个人知道畏天命,自然也会敬畏大人、圣人之言,因为大人、圣人之言皆是天命的体现。

南宋赵顺孙结合前人的观点,认为“圣人之言”即载之于经典者,是“圣人”感知“天命”发出来的,因而是“天命”的表达:

愚谓“大人”有徳位者之称,是天命之所存;“圣人之言”谓方册所载,是天命之所发。(《论语纂疏》卷八)

而明代郑纪则进一步解释道:

如何是畏圣人之言?圣人的言语乃天命之所发,载之简册,义理无所不该,散于经书,体用无所不备,推而行之足以修身而齐家,举而措之足以治国平天下,所以君子于这圣人之言,敬之如神明,信之如蓍龟,常存严惮,不敢忽易,这便是“畏圣人之言”。(《东园文集》卷一)

郑纪认为,圣人能够认识到“天命”,“圣人之言”便是圣人对“天命”的体认而留下来的著述,义理完备,体用兼具。君子践履、推行之,足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正因为“圣人之言”是“天命”的体现,“畏天命”也自然要畏这“圣人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