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关于“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哲学解释
人何以能“弘道”?从哲学上说,这个问题要牵涉到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就我们所知,人这个“类”是自然界中最有灵性、最有智慧的动物。自然界中的高级动物如鸟兽等,也有知觉,也能学习,也能思考,但总超不出它们的生存本能。人类则不然,他们在维持生命活动之外,还会去自觉认识自然界和社会的道理,在掌握自然规律的基础上,还会按照他们的需要和想法,去主动创造和发明自然界中原本没有的事物,如古人所发明的房屋、车船、衣物等,近代以来人类的发明如汽车、飞机、卫星、互联网等,不胜枚举,其技术高明之程度可谓登峰造极。就此而言,人类几乎可以媲美创造万物的“上帝”。有见于人类在自然界中的这种特殊性,中国古人将天、地、人并列为“三才”。宋代欧阳守道《巽斋文集》卷二十五说:“天地人谓之‘三才’。天有天之才,地有地之才,人有人之才。……‘天行健’,天才也;‘地势坤’,地才也。‘灵于万物’,人才也。”有见于人类超常的发明创造能力,所以古人认为人可以“与天地合德,而通乎神明”,“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即参与自然界的造化运动,与天地并列而为三。事实上,中国古人未必真相信有一位高高在上、全知全能、创造万物的“上帝”。他们更愿意相信天地万物都是自然造化的产物。而天地间唯一能认识自然万物的唯有人类,所以《礼记·礼运》说:“人者,天地之心。”朱熹更发挥说:“‘人者,天地之心。’没这人时,天地便没人管。”(《朱子语类》卷四十五)正是因为人有种种非凡的特质,人才有“弘道”的潜质和可能。
人虽有“弘道”的潜质和可能,但并不意味人人皆能“弘道”。为什么?我们知道,人有士农工商之社会分工,又有贤愚利钝之不同,并非人人有志于“求道”“闻道”。换言之,此处所谓“人”并非芸芸众生,如前引黄仲元所说:“若但以圆首方足而谓之人,知饮食男女而谓之人,有之无益,无之无损,是人也亦物也,又何以异于人哉?”而只有我们所说的那些圣贤哲人才会有那种强烈的“求道”“闻道”的志愿。正如《周易·系辞上》所说:“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那么,“道”为哪些人所承载呢?
在中国文化中,无论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都认为“道”由圣人所承载。如儒家孟子说:“圣人,人伦之至。”(《孟子·离娄上》)荀子说:“圣人者,道之极也。”(《荀子·礼论》)“圣人者,道之管也。”(《荀子·解蔽》)“圣人,备道全美者也。”(《荀子·正论》)《大戴礼记·哀公问》:“所谓圣人者,知通乎大道,应变而不穷,能测万物之情者也。”墨家墨子说:“圣人之德,总乎天地也。”(《墨子·尚贤中》)道家庄子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庄子·知北游》)法家韩非说:“谨修所事,待命于天,毋失其要,乃为圣人。”(《韩非子·扬权》)虽然儒家、墨家、法家、道家学说不同,所称之“道”也多不相同,但都一致认为“道”寄寓于圣人身上(事实上我们今天仍延续这种思维,只是“圣贤哲人”所指不同而已)。考察诸家对圣人的界说,有从道德层面说,有从智慧层面说,有从功业层面说,综合而言,圣人是道德、智慧、功业的最高体现和完美统一,如荀子所说的“备道全美者”。因而所谓“道不虚行”,必托圣人以行;“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必存乎圣人身上;“人能弘道”,自然亦非圣人莫属。“道”之所以由圣人所承载,是因为圣人与常人不同,如黄仲元所说:“莫为一身之谋,而有天下之志;莫为终身之计,而有后世之虑;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不求同俗而求同理。”(黄仲元《四如讲稿》卷一)正因为这个原因,人们尊重那些“求道”“闻道”的圣贤哲人。也由于这个原因,我们也尊重那些继承和传播圣贤哲人之道的“弘道”之人,如孔门七十子对孔子之学的继承与弘扬。
为什么普通人缺乏对“道”认知的热情与志愿呢?这是因为“道”超越于一般人的感性认知。而一般人不能超脱社会富贵利达的功利思想,日夜所思所想多为谋食谋利之事,为私欲所层层束缚,如自封于蜗角之中。即使像管仲那样的贤者,也是“局量浅,规模狭,……私欲先已隔绝于其中,物我不能贯通于其外,若何充拓得到天地变化、草木蕃处?又安能与上下同流哉?”(黄仲元《四如讲稿》卷一)管仲这类贤人尚且是“局量浅,规模狭”,更何况那些芸芸众生“随声附和”的凡夫俗子呢!如陆九渊所说:“吾人皆无常师,周旋于群言淆乱之中,俯仰参求,虽自谓其理已明,安知非私见诐说,若雷同相从,一唱百和,莫知其非,此所甚可惧也!”(《象山集》卷十二)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可以说是最高的哲学范畴,但是中国古人不善于概念的分析,所以关于对“道”的解说和描述总是处于一种迷离徜恍的状态,解释者或许会说,“道”本身是不能用语言和概念来解说和描述的,“说出来即不是”,于是采取一种“体道”“悟道”的直觉主义认识方式,这又不免陷于神秘主义。
以我们的看法,古人所说的“道”,如果要找一个恰当的概念来对应,那就莫过于“真理”概念了。而“真理”又是可以解析为“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的。有了这些相对应的现代哲学概念,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来深入地理解“道”的概念。《庄子·天下篇》说:
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凡此四名,一人耳。)
在我们看来,所谓“绝对真理”即使真实存在,因为它无法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验证,我们宁愿将它看作一种理论假定。“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这种“无乎不在”的“道”当然是一种“绝对真理”。对于它唯有圣人能认识它,葆有它。《庄子·天下篇》接着说: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这种分裂“道”之大体的“一察”“一曲”之士,如墨翟、禽滑厘、宋钘、尹文、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惠施、桓团、公孙龙等之所得当然最多只是一孔之见,“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所见所持最多只是“相对真理”,甚至只是一种荒唐、缪悠、诡辩的学说而已。孔子讲“人能弘道”,其着眼点当然不在于此。但我们能否因此便认为作为大圣人的孔子已经发现和葆有了“绝对真理”呢?古人或许是这样认为的,但我们今天只能说,诸子百家的学说都属于“相对真理”的性质,孔子所代表的儒家学说所包含的真理成分更多一些,并且他给我们指引了一条由相对真理通向绝对真理的正确之路。
要弄清孔子“人能弘道”之“道”的含义,须从孔门言“道”之语境及其对“道”的理解入手。细绎《论语》一书,“道”字大体有以下五种含义:
1.道路之意。例如:“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包咸注:“士弘毅,然后能负重任,致远路。”这里的“道”是指道路之“道”。
2.政治主张或理想之意。例如:“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3.常理、规则之意。例如:“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4.方略、方法之意。例如:“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等等。
5.宇宙本原之意。例如: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道”字的本义是人所共由之路,从“人所共由”之意引申出常理和规则之意的“道”。而关于“常理”和“规则”,各人意见或不相同,进而将各种不同的策略、方法以及政治主张或理想也都被视为“道”。至于宇宙本原意义上的“道”,则是更为抽象和概括的“道”。在《论语》中,从“道”字本义来谈“道”的材料,反而很少,多是就“道”的引申意义来说的。从宇宙本原意义来谈“道”的材料也很少,而且《论语》明确说孔子“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即孔子一般是不从这个意义上来论“道”的。因而孔子所说的“人能弘道”,就只能从其余三种意涵来解释了,而这三种意涵的意思是很接近的。宽泛一点说,都可以将之看作一种政治主张或理想。因而“人能弘道”一句,便可理解为:人能使某种政治主张或理想发扬光大。这是我们从《论语》文本中所绎出的意思。
上面侧重讲了“人能弘道”,这一句还比较好理解,人能使“道”发扬光大。儒家的孟子、荀子、董仲舒、二程、朱熹、王阳明、王夫之不就是使孔子学说发扬光大了吗!
下面我们来讲“非道弘人”。这一句就不那么好理解。难道孔子的思想学说没有帮助人成长、使之成就大器吗?从历史事实说,孔子所创立的儒学培育和造就了无数志士仁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该承认“道亦弘人”。
但是,孔子说的“非道弘人”,是在另一种意义上说的。这意思是说,一种思想学说创立之后,如果将之束之高阁,不去弘扬它、传播它,这个思想学说不会自己爬出来,去教人发展,教人成长,教人成就大器。只有去学习它、相信它、发展它,使这样一种理论学说成为一种思想武器,才会发生理论学说应有的影响和作用。而随着“弘道”的过程,弘道之人也自然成就了自我,就像孟子弘扬孔子的“圣人之道”,也成就了自己“亚圣”的地位,让自己的名字载入了史册。这就是说,一个人“弘道”成功了,他自己也跟着成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说,“道”也是可以“弘人”的。
孔子所说的“非道弘人”,还有一层意思。有的人也去做了传播“道”的工作,他只会照本宣科来讲那个“道”。对他所讲的那个“道”,连自己都不真信,你让别人去相信它,可能吗?还有,你不能将有关“道”的理论与现实的社会实践结合起来,这个“道”与人民的思想和生活格格不入,这个“道”又有什么用呢?这就警告那些搞理论建设的人,你自己要能信,才能要人信。你把它发扬光大了,才能带着别人一起学、一起信,一起去发展这个理论。一部经典或者多少部经典放在那里,它只是文献资料而已。你不信它,它就不发生作用。你不要指望一个已经形成的,或者曾经有过的那些现成理论能管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如果没有人继承它,没有人宣传它,没有人发展它,它自己就会消亡,或者被人遗忘,淡出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