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界天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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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受伤

《苔痕三叠》

我总疑心老宅的苔藓会呼吸。那些青碧色小生灵沿着墙根攀援,在梅雨时节吐出细密的银丝,将褪色的雕花窗棂缝补成水彩晕染的旧绢帛。西厢房门槛下埋着半块残碑,祖父说那是光绪年间的界石,如今成了蕨类植物的摇篮,每片蜷曲的新芽都裹着前朝的晨露。

祖母的绣绷还架在临窗的檀木几上。黄铜顶针卡在缠枝莲纹样里,银剪子锈成了孔雀蓝。去年深秋最后一片银杏落进绣筐时,她将未完的百子千孙图收进樟木箱,说要等燕子衔来江南的春线。而今穿堂风掠过空荡荡的绣架,金丝线在灰尘里游走,倒似百十个孩童追着无形的纸鸢。

檐角铜铃瘦成月牙状。某个暴雨夜,风揭走了半片琉璃瓦,从此月光便从那豁口斜斜地淌进来,在青砖地上汇成溪流。我常在午夜看见穿竹布衫的影子蹲在墙角,用瓷片舀着月光浇灌凤仙花——那姿势像极了童养媳出身的大姑奶奶,虽然她去世时我尚未出生。

后院古井的辘轳声比记忆更涩。麻绳在卯榫间磨出深褐色的叹息,吊桶总在触及水面时碎成星子。有次我窥见井底沉着半面菱花镜,捞上来却是团湿漉漉的月光,镜中梳头的女子穿着阴丹士林旗袍,发间茉莉与1943年的物价一样新鲜。

蝉蜕在纱窗上摇晃如风铃。三伏天的午后,老宅会显露出某种透明的质地。我看见宣统三年的账房先生打着算盘穿过廊柱,民国少女的玻璃丝袜钩住紫藤花架,知青的搪瓷缸在石阶上磕出红星。这些叠影从不交谈,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光阴里,像不同年份的茶叶错落沉在同一个陶瓮。

白露那日,我在南墙根发现座微型城池。碎瓷片砌的城楼爬满地衣,蚂蚁驮着米粒进出城门,蜗牛壳在护城河上架起虹桥。或许某个孩童曾在此建立王朝,用花瓣颁发勋章,以露水缔结盟约。而今他的疆域被野苋菜吞噬,王座成了蟋蟀的琴台。

第一场雪压垮了东厢房的纸窗。我跪在雪地里拾捡碎琼乱玉,却触到宣纸下藏着的铅笔字——“1962年冬,饥,枇杷树皮尽矣“。雪水顺着指缝渗入青砖,漫过那些未曾言说的年轮。

昨夜有狸奴跃上屋脊,碰翻了盛放星光的陶瓮。银河倾泻而下,将老宅浸成青瓷色的梦境。瓦当间的衰草突然开出唐宋的牡丹,砖缝里钻出明清的流萤,祖母的绣针引着月光补完了最后一针。此刻阶前苔痕正在舒展第三重年轮,像褪色的信笺缓缓摊开,等待某个湿润的清晨,被鸟喙重新篆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