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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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江南,杂花生树,群莺乱飞,风光秀丽。

尽管绵延了八年的“安史之乱”使原先体魄强健的唐王朝元气大伤,一下子便显露出衰微的迹象,然而当历史的画卷掀开到八世纪八十年代这一页时,“鲜花著锦”般的盛唐气象固然已经无从觅得,但疮痍满目、哀鸿遍野的场面却也已悄然隐去;伴随着经济的复苏和生活秩序的渐趋正常,昔日的都市繁华从表面上看已重新敞开其温馨多情的怀抱。于是,在度尽劫波的世人心中又或多或少地萌生出“中兴”的希望。

在战祸较少波及的江南地区,因为农业、商业和手工业一直都在稳步发展,更是保持着原有的令后世欣羡的富庶,虽然撩起富庶的面纱后,两极分化的时代鸿沟明晰可见。这样,当此“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之际,在金陵、苏州、杭州等江南名城的郊外,不仅踏青的游人摩肩接踵,而且笙歌随处可闻,弥漾着一种差可接肩于太平盛世的安乐祥和的气氛。

当时隶属于苏州的嘉兴县,虽非通都大邑,却以市民殷富、物产丰饶而闻名遐迩,眼下,城郭内外,亦是山清水秀,桃红柳绿,一派融融春光。

这一天,在通往南湖的道路上,游春的人流裹挟着两个兴冲冲的少年。他们面皮白净,衣着光鲜,举止斯文,看样子都是自幼便为书香所熏染的宦家子弟。由他们肩上扛着的鱼竿,可以推知他们是要到南湖去垂钓。

南湖是嘉兴的风景胜地,因东西两湖相连,如同鸳鸯交颈,又名鸳鸯湖。古时碧波万顷,十分壮观,元代以后才逐渐淤积缩小。因而在中唐时依然湖面辽阔,波光粼粼。湖中有小岛,岛上错落着造型别致的亭台楼阁,供游人泛舟之余品茗小憩。所以一年四季都有远近游人慕名而来。在这鸟语花香的盛春时节,就更是游人似织。远望湖中,天光水色,浓淡相映,更有帆影点点,菱歌声声,确实令人赏心悦目。

然而,两位少年来到湖边后,对湖中胜景却全不在意。看其神色,似乎早已司空见惯,这说明他们常常光顾这里。终于,他们找到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两人相视一笑,便停下脚步,摆开架势,不慌不忙地将钓竿向湖面甩去,开始实施他们此行的垂钓计划。

忽然,一位少年手中的鱼竿轻轻颤动了一下。少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大约十三四岁光景,脸上还未脱稚气,却故意作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老成表情;身子骨似乎并不十分健壮,但眉宇间英气勃勃,浓眉下的一对黑眸既明亮又清澈,仿佛一瞥之间便能透视到他人的心灵深处。

“梦得,鱼儿咬钩了!”另一位少年提醒道。他模样敦厚,却又不乏机灵活泼。

被呼作“梦得”的少年名叫刘禹锡,“梦得”是他的字。按照当时的习惯,他的亲戚与朋友大多以字相称。与他同来的少年名叫裴昌禹,是他的近邻兼好友。

禹锡向昌禹微微颔首,若有感谢其提醒之意,却不动声色地稳住紧握钓竿的双手,并不急于上提,那份从容与镇定,远非常人能及。直到丝纶迅速下沉时,才猛地扯起钓竿。

伴随着昌禹发出的不胜钦羡的惊呼,一条五六斤重的鲤鱼被钓离了水面。经过他们身边的游人情不自禁地啧啧赞叹。

但禹锡脸上不仅没有丝毫得意之色,相反,神情倒似有些失望,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并没有达到——究竟能否达到,尚未可知。这样,他对周围的赞叹声也就充耳不闻,照旧从容不迫地上饵、下钩。细心的昌禹注意到,这次他下的饵料与从前在街市上买来的大不相同,似乎是根据他自己琢磨出来的配方亲手调制的。

鱼竿又动了,而且动得有点特别。这回钓到的又该是什么呢?围观的游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即将揭晓的结果。

果然,这回钓上来的鱼儿不是俗物:粗粗看去,与寻常的鱼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仔细观察,才发现它原来是“合二为一”,即由两条体型单薄的鱼贴合而成。两鱼各有一目,此时心有不甘地连连眨巴着。

“钓到了!钓到了!我钓到王余鱼了!”禹锡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与昌禹一起欢呼雀跃,尽管他从小便接受了“冥兹愠喜”一类的家训,通常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哦,这就是传说中的王余鱼啊!”游人闻声纷纷好奇地走近来。他们早就风闻南湖里有王余鱼这一珍贵鱼种,但几乎从来没有人钓到过,因而他们迄今还只是粗知其名。今日一见,确是形状独特,名不虚传。

人群中,一位商贾模样的中年男子向禹锡讨教说:“敢问小官人,此乃何鱼也?”他故意文乎其辞,以示并非胸无点墨。

禹锡不假思索地朗声答道:“王余鱼就是古书上所说的比目鱼。此鱼只有一目,必须两两相并才能游行。《尔雅·释地》中说:‘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晋人郭璞《比目鱼赞》有句:‘比目之鳞,别号王余,虽有二片,其实一鱼。’左思《吴都赋》中也说:‘双则比目,片则王余。’可知比目即王余,王余即比目也。”

禹锡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看样子不仅曾博览群书,而且还留心收集过有关王余鱼的文献资料。显然,他今天是蓄志而来,意在“王余”也。或许这之前他已经多次空手而归,所以刚才如愿以偿后才兴奋得有些失态。

“那么,‘王余’一名又由何得来呢?未知小文兄能道其详否?”一位书生打扮的游人对禹锡端详良久后问道,仿佛要进一步考较他的学识似的。

禹锡毫无怯色,继续侃侃而谈:“本朝先贤、著名文选学家李善注解左思《吴都赋》说:‘俗云越王鲙鱼未尽,因以其半弃水中为鱼,遂无其一面。故曰王余也。’在晚生看来,此说未必尽确,但‘王余’实由此得名也。”

“好一个博学少年!”旁观者中有人大声喝彩。但书生兀自不肯罢休,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小文兄如此博雅,想必熟知古代贤人的垂钓轶事。在这些有过垂钓体验的古代贤人中,小文兄最为服膺的是谁呢?”

一旁的昌禹抢先答道:“我最佩服汉代的严子陵,他敝屣高官厚禄,不愿接受光武帝刘秀的征召,隐居于富春江,以垂钓为乐,志趣何等高洁!”

说到这里,昌禹用手一指禹锡,又道:“他嘛,我知道,最佩服的是世称姜太公的吕尚,因为相传吕尚八十岁垂钓于渭滨时遇到周文王,终于成就了不朽的功业。他常说,有吕尚那样的际遇,那才可羡复可敬呢!我没说错吧,梦得?”

禹锡肯定地点了点头,接道:“大丈夫理当像吕尚那样以建功立业自期,以济世拯民为念,耐心等待机遇,穷且益坚,老而弥笃!”说着,原本略显苍白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而观其神情,则显得无比坚毅,令人深信他将来必定会成为信守初衷、执着用世的志士仁人。

“说得好!”书生歆服于禹锡的豪情壮志,慨然赞叹道:“有志若此,前程正未可限量也!”众人也都向禹锡投以钦敬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