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因为家中人丁并不兴旺,又远离祖籍,寓居江南,禹锡少年时代的家庭生活是清静的。清静既意味着可以不受干扰地潜心攻读,同时它又往往与寂寥形影相随。只有当父亲刘绪回来探亲时,家中才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因此,禹锡总是企盼着父亲归省的日子。这不仅仅是出于天伦之情,也不仅仅是因为那可以使他面承庭训,而且还因为他希望近期的学习成果能及时得到严父的检验。
一个晴朗的夏日,挑灯苦读了大半夜的禹锡从梦中醒来时,已是阳光明媚,鸟语呢喃。忽听得佣人一声欢呼“老爷回来了”,他心下一喜,连忙睁开惺忪的睡眼,一骨碌溜下床来,顺于抄起书桌上昨夜刚刚读完的《文选》,急匆匆奔至大堂来叩见父亲。行礼甫毕,他便将《文选》往父亲手中一塞,说道:“请父亲大人考核孩儿的课业。”而这时刘绪还没有来得及扫去旅途风尘。
“真是个性急的孩子!怎么就不知道让父亲先休息一会?”卢氏嗔怪道。但语气中并没有多少责备之意,相反,倒似颇为赞许。
“还望父亲大人恕孩儿无礼!”禹锡脸上满是羞赧之色。
“好!你如此笃学,实可嘉许!我现在就来考考你吧。”刘绪接过卢氏端上的茶水,轻呷了一口,欣然出题说:“你把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中有关前贤发愤著书的那一段背来听听。”
“孩儿遵命!”禹锡清了清嗓子,用脆生生的童音背诵道: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禹锡背诵如流,而且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一旁的卢氏只听得心花怒放。刘绪亦不胜欣悦,却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面上虽略有喜色,却不着一句褒词,以免禹锡滋生骄怠之意。
“书倒是背得挺熟的,却不知领会了没有?且说说你的心得吧!”如果说刚才是考查他的记忆力的话,这回刘绪则转而考核他的理解力了。
“孩子年幼,不能尽窥太史公之用心。若有错会之处,还望父亲大人诲正!”禹锡应答道:“太史公所标举的这些前贤,都怀有安邦定国、经天纬地之才,却陷于困厄之境,不得展其宏图,酬其远志,于是将一腔悲愤之情寄托于著书立说的事业中,为我辈留下可与日月争光的千秋文章。”
“以孩儿的愚意,太史公当认为身历困厄是成就千秋文章的必要条件;大丈夫立世,固须以功业自期,但如果不幸罹祸,闻达无望,则应发愤述作以求不朽。太史公自己即于罹祸之后忍辱含垢,笔耕不辍,终于撰成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不朽著作《史记》,洵可谓垂范后世的楷模!”
“小子不为无识!”平日慎许可的刘绪与卢氏交换了一下眼神后,用淡淡的赞许结束了今日的面试。见禹锡意犹未尽,便挥手道:“你且回到书房用功去吧,饭后我再与你细细考较。”
禹锡“凯旋”后,卢氏跟刘绪商量说:“孩儿这般笃于学、敏于思,将来必成大器。只是至今未得名师指点,你又溺于公务,不能亲自施教;如果能游于硕学名儒之门,于前程岂不大有裨益?”
刘绪喜道:“我也正有此意!江南为钟灵毓秀的人文渊薮,素多饱学之士,孩儿若能列其门墙,并进而登堂入室,何愁不能折桂蟾宫,慰我刘氏列祖列宗于九泉?不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沉吟道:“以江南文士之盛,拜谁为师好呢?”
“有道是:‘圣人无常师’,‘转益多师是吾师’。以妾之意,还是让他广为请益,兼采诸名家之长吧!”卢氏建议说。
“夫人言之有理,就这么办吧!明日我先带他去拜见道德文章夙具声望的权德舆,请其指点迷津,然后再让他遍访名师,博采众长。”
两人计议已定,相视一笑,但觉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