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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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风力遒劲

——刘禹锡抒情诗的特征之一

清人沈德潜曾在《说诗晬语》中盛称刘禹锡的“骨干气魄”:“大历十才子后,刘梦得骨干气魄,似又高于随州。人与乐天并称,缘刘白有倡和集耳。白之浅易,未可同日语也。萧山毛大可尊白诎刘,每难测其旨趣。”自然,我们无意在刘、白之间妄加轩轾,援引沈德潜这段话的目的,仅想从中拈取“骨干气魄”一语——我们所说的“风力”,正是指“骨干气魄”。证以典籍,刘勰《文心雕龙·风骨》云:“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钟嵘《诗品序》云:“弘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苏舜钦《答章傅诗》云:“大篇随自出,烂漫风力老。”其中的“风力”皆可训释为“骨干气魄”。刘禹锡的抒情诗正是以其遒劲的“风力”,以其冠盖群雄的“骨干气魄”,在中唐诗坛别树一帜。

诗是以言志抒情为主的文学样式,诗人往往作为抒情主人公直接在诗中亮相,而由他所作的一系列亮相,又可以清楚地窥见作者的胸襟和气魄——如果说“风格即人”的话,那么,抒情诗的风格往往更直接、更典型地反映着作者的人格。因此,有无“风力”,或“风力”遒劲与否,既是衡量抒情诗格调高低的重要标准,也是评判作者胸襟是否壮阔、气魄是否雄伟的重要依据——尽管不是唯一的标准和依据。在古代诗人留下的浩如烟海的抒情诗中,虽然不乏风力遒劲的名篇佳什,但更多是弥漫着忧谗畏讥、叹老嗟卑的哀婉情调。这只能归因于传统文人多愁善感的心理素质。刘禹锡的抒情诗之所以不同凡响,就在于作者本人是“其锋森然,少敢当者”的一代诗豪,他以壮阔的胸襟和雄伟的气魄发为歌诗,必然一扫前人的陈词滥调,以“风力遒劲”独擅胜场。

“风力遒劲”,在刘禹锡的抒情诗中突出表现为:

一、不畏“衰节”,唱出意气豪迈的“秋歌”

悲秋,是封建文人的共同心理和他们递相沿袭的诗歌主题。从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辨》。到汉代无名氏的“秋风萧萧愁杀人”《古歌》。,再到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登高》。,陈陈相因,概莫能外。因此,胡应麟《诗薮》云:

“嫋嫋兮秋风,沿庭波兮木叶下。”形容秋景入画。“悲哉秋之为气也,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模写秋意入神。皆千古言秋之祖。六代、唐人诗赋,靡不自此出者。

那么,在那秋风萧瑟、秋气肃杀之际,刘禹锡又是怎样抒写他的情怀的呢?《学阮公体三首》其二云:

朔风悲老骥,秋霜动鸷禽。

出门有远道,平野多层阴。

灭没驰绝塞,振迅拂华林。

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

诗人借“老骥”和“鸷禽”的形象以自况。尽管朔风凛冽、阴云密布、道路遥艰,“老骥”和“鸷禽”却一无所畏。它们或踏上“远道”,扬蹄疾驰,或冲破“层阴”,展翅迅飞。这种昂扬奋发的精神正与诗人相仿佛。“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这一“显志”之笔,既深蕴骨力,又饱含哲理:“衰节”诚然会给人某种压抑之感,然而,若非“衰节”见迫,人们又怎能不倍思奋励呢?这真是惊世骇俗、振聋发聩之笔!《始闻秋风》云:

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

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

衰飒之节又迭衰朽之年,诗人的境况是凄凉的。然而,那“飕飗”而来的秋风,并没有使他悲观颓唐。诗人仍然自托为唯思边草、振鬣欲驰的骥和但盼青云、凝眸欲飞的鸷鸟,暗示自己壮心未减、雄风犹在,很想为国事尽力。诗人对“衰节”有他的独特感受: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不是正可以极目远眺,将万里河山一览无余吗?于是,诗人不惜抱病登台,以答谢秋风的厚意。在《秋声赋》中,诗人曾呼出同样炽热的心声:“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韝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盼天籁而神惊。力将痑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可与此参读。“风物清远目,功名怀寸阴。”在这始闻秋风之际,诗人是怎样地跃跃欲试啊!

为了祛除人们的“悲秋”、“畏秋”心理,诗人有意在“春朝”和“秋日”之间有所轩轾。如《秋词二首》:

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其二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知春色嗾人狂。

第一首以明快的议论起笔,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诗人先点出古人的悲秋,作为反衬。然后逼出诗的正意,以响遏行云的一声断喝,推翻了悲秋的传统主题。接着又勾勒出一幅壮丽的秋景图:在那一碧如洗的寥廓高天上,一只白鹤腾空而起,直冲九霄。目击此情此景,怎能不使人惊喜和感奋?于是,诗人的闲情逸兴也随之升华到碧空之中,而情不自禁地拨动心中的琴弦,让那明朗、欢快的音符飘出壮阔的胸襟——这其实是对“秋日胜春朝”的形象说明。后诗仍将抒情、写景、议论熔于一炉。那漫山红黄相间的枫叶是对第一首中绘就的秋景图的巧妙点缀和生动补充。如果说前诗主要着笔于高空的话,这里则主要落墨于地上。秋日登楼,让那清气徐徐沁入肌骨,可以使人清醒、理智,而那烂漫的春光则只能使人昏醉、轻狂。这样,又何必“逢秋”而“悲”呢?诗人在春与秋的对比中,独具慧眼地发现了秋日的佳处,从而唱出这意气豪迈的秋歌。当然,诗人抑春扬秋,并不表明他对“春朝”怀着某种偏见,而恰恰是为了纠正前人对“秋日”的偏见。“岂知春色嗾人狂”,这铿锵有力的吟唱向我们袒露了诗人旷达、乐观的生活态度和不畏“衰节”的情怀。

二、不惧“播迁”,唱出正气凛然的“壮歌”

播迁,更易引起传统文人的忧愁悲伤。以李白之豪放,长流夜郎时尚且吟出“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江夏别宋之悌》。的低回旋律。而韩愈的《左迁蓝关示侄孙湘》一诗中,“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固然不乏正言直谏的勇气,但“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却又何其凄楚!至于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一诗,就更是充满了对时事的忧伤和险恶处境的嗟叹,字字含悲,哀婉欲绝。相形之下,刘禹锡写于迁谪时期的一些诗作显得何等下笔不凡!如《浪淘沙词九首》其八: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诗人以真金自喻,对谗言报以凛如秋霜般的蔑视,并于自我勉慰中透露出绝不会永远遭受沉埋的信心,暗示最终被历史长河中的大浪淘去的将是那些“狂沙”般的进谗者。全诗情辞慷慨,掷地有声。又如《学阮公体三首》其一:

少年负志气,信道不从时。

只言绳自直,安知室可欺。

百胜难虑敌,三折乃良医。

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

诗中洋溢着不以挫折为意、自期东山再起的高昂斗志和祸福相因的朴素辩证法思想。诗人通过对自身政治经历的回顾和反省,悟出:过去直道而行,涉世未深,难免为政敌的鬼蜮伎俩所欺。但“吃一堑,长一智”,过去的挫折可以作为今后再战时的鉴戒。最后,诗人以反诘语气昂扬地表示,要从失意中认识自我,发现有待改善的薄弱环节,以便投入新的抗争。在同时写下的《砥石赋》中,诗人则把自己比作因“土卑而慝”而“锐气中锢”、“雄芒潜晦”的宝刀,坚信终将“拭寒焰以破眥,击清音而振耳。故态复还,宝心再起”。他认为“既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因此,应当“感利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于瞪视”。正与此诗同意。

诚然,刘禹锡贬居巴山楚水期间,也曾写下一些情调悲凉的作品,但他却悲而不失气骨,悲而不易志节。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诗人从不把迁谪当作沉重的包袱背在身上伛偻前行。当新的生活在他眼前展示出那即便十分微弱的光亮时,他便毅然和昨天告别。试看《尉迟郎中见示自南迁牵复却至洛城东旧居之作,因以和之》:

曾遭飞语十年谪,新受恩光万里还。

朝服不妨游洛浦,郊园依旧看嵩山。

竹含天籁清商乐,水绕亭台碧玉环。

留作功成退身地,如今只是暂时闲。

这首诗是诗人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回京经由东都洛阳时所作。“新受恩光万里还”,诗人的心情显然是开朗的。旧地重游,固然也曾引起他“曾遭飞语十年谪”的些微感伤,然而,诗人并没有因此而颓靡不振。相反,他倒因那段苦难生活终已成为过去而更加渴望建功立业。篇末,诗人明确表示:如今只是作踏上新征途前的小憩,只有等澄清天下、大功告成之后,自己才有权在这青竹扶疏、绿水萦绕的“洛浦”安身立命。

诗人还能用发展进化的观点来看待一己的困厄,深信未来必胜于现在,即便自己会成为时代的落伍者,时代车轮却必然会被不断涌现出来的新生力量推向前进。在《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一诗中,诗人虽因长期见逐,不免流露出较深的感慨,但随即便从怀旧悼亡之情的纠缠中奋力挣脱出来,吟出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千古名句。他庄严地向世人宣告:自己理想的航船虽然沉没了,但却为尾随而至的“千帆”指示了正确的航道。这样,一己的沉浮或荣枯又算得了什么呢?另如《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虽为伤逝而作,但诗人却从对生与死的冷静分析中,悟出了“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这一规律。是啊,任何事物都是在新陈代谢中发展的,何必因老友故交之逝而过分悲苦呢?篇末,诗人于婉转抒情中向白居易发出了“向前看”的呼吁。上述这两首诗都写在厄运逆转之后,却仍不失播迁时的凛然正气和赤子之心,虽不是什么“洪钟巨响”,却自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三、不服“老迈”,唱出朝气蓬勃的“暮歌”

年届老暮,人们往往不仅会体态龙钟,步履迟缓,而且还往往会意志消沉、锐气衰竭,发出“甚矣吾衰矣”的无奈喟叹。然而,毕竟也有“不知老之将至”者在。曹操《龟虽寿》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诗语就表现了一种不服老迈、自强不息的精神。这种精神在刘禹锡晚年的许多诗篇中则表现得更为突出。诗人发自肺腑的暮歌和他的秋歌、壮歌一样慷慨动人:

初服已惊玄发长,高情犹向碧云深。

——《酬淮南廖参谋秋夕见过之作》

诗人虽自觉鬓掺“二毛”,却高情不减当年,所向往的仍是像雄鹰那样展翅高飞。

闻说功名事,依前惜寸阴。

——《罢郡归洛阳闲居》

诗人壮志未酬,始终憾然于心,为求在垂暮之年还能有所作为,他格外珍惜这稍纵即逝的时光。

早岁忝华省,再来成白头。

幸依群玉府,有路向瀛洲。

——《早秋集贤院即事》

这里的“瀛洲”不是指虚无缥缈的海上仙山。据《新唐书·褚亮传》:唐太宗李世民为网罗人才,建文学馆,号杜如晦、房玄龄等为“十八学士”。以后,“在选中者,天下所慕向,谓之登瀛洲”。这里的“向瀛洲”,意即本此。诗人重临“华省”,已成一介白发老翁,却仍为功名有望而感到欣幸,真可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刘禹锡的“暮歌”有相当数量是与白居易的唱和之什,却表现了迥异于白诗的情调和识度。《赠乐天》有云:

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

诗人不以“晚达”为憾,但求身如冬青,沐风栉雨,不改苍翠之色。白居易酬以《代梦得吟》,中云:“不见山苗与林叶,迎春先绿亦先枯”,似有不胜宦途荣悴之感。于是,刘禹锡又写下《乐天寄重和晚达冬青一篇,因成再答》一诗,对老友再致慰勉:

风云变化饶年少,光景蹉跎属老夫。

秋隼得时凌汗漫,寒龟饮气受泥涂。

东隅有失谁能免,北叟之言岂便诬?

振臂犹堪呼一掷,争知掌下不成卢?

诗人指出,年少者叱咤风云,老暮者蹉跎光阴,这诚然是一般的规律。但也不尽然。要从不利条件中看到有利的因素:衰秋和寒冬不是反倒为善假于物的雄鹰和神龟提供了翱翔或饮食之便吗?这番议论确是独具卓见。《酬乐天咏老见示》一诗题旨相同: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

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其时,刘、白同为眼病和足疾所苦。白的赠诗中有“与君俱老也,自问老如何?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等语,隐隐流露出老病见迫、心志已灰的悲观情绪。刘的酬答并不否认老病会使人心力交瘁,也不讳言“顾老”是人之常情。然而,他更辩证地看到了老年人的得天独厚之处:他们阅历丰富,深谙世故。刘禹锡认为,只要想想这些,便能破忧为喜、翛然自乐了。“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诗的结句大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之慨。胡震亨《唐音癸签》云:

刘禹锡播迁一生,晚年洛下闲废,与绿野、香山诸老,优游诗酒间,而精华不衰,一时以诗豪见推。公亦有句云:“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盖道其实也。

胡氏将刘禹锡“以诗豪见推”的原因归结为“精华不衰”,这是很有见地的。然而,足副“诗豪”之名的佳句却绝不止“莫道桑榆晚”云云。在《答乐天所寄咏怀,且释其枯树之叹》一诗中,刘禹锡还写道:

骊龙颔被探珠去,老蚌胚还应月生。

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

骊龙老蚌,尚且怀珠;桂子秋日飘香,胜过三春桃李。因此,何须作老年枯树之叹?诗人借物寓志,委婉、含蓄而又光英朗练、骨力刚健。豪气如此,“香山诸老”的确有所不及。也许,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气魄比这更为雄伟,但那是杜甫的少作。观其晚年诗篇,则颇多“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江汉》。的感喟。诚然,杜甫晚年飘泊西南,处境与刘禹锡大不相同。那么,和刘禹锡一样闲居东洛,“优哉游哉”的白居易为什么就吟不出这样豪迈的诗句,而屡作“枯树之叹”呢?这恐怕与他们各自的胸襟与气魄有关。沈德潜认为刘诗与白诗“未可同日语也”。如果仅就他们的“暮歌”的基调看,倒也不无道理。

刘禹锡抒情诗的“风力”便渗透在这样一首首“音韵洪畅,听之慨然”的“秋歌”、“壮歌”和“暮歌”中,而突出表现为不畏“衰节”的豪迈意气、不惧“播迁”的凛然正气和不服“老迈”的蓬勃朝气。正是有鉴于此,胡震亨才在《唐音癸签》中一再称赞“刘禹锡诗以意为主,有气骨”、“梦得骨力豪劲”。久遭沉埋,历尽坎坷,刘禹锡却能在抒情诗中较多保持自强不息、奋发向上的抒情格调,是难能可贵的。前人曾经强调:“有第一等襟抱,斯有第一等真诗。”沈德潜《说诗晬语》。这其实是说,作品的风力缘于作家的骨力。正因为这样,钟嵘在《诗品》中所说的“润之以丹采”倒还不难做到,“干之以风力”就绝非易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