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返回去不是牺牲
早上九点,蓝乔的手机响了。
她在门口坐了一宿,打开手臂的时候骨节发出僵硬的声响。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蓝乔犹豫一下,还是接了。
“喂。”
一夜没睡,她声音干的发哑。
“是我。”另一边似乎比她更严重,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坐下来谈一谈。”
“好。”
蓝乔应得干脆。
她打开箱子,拿出那条在墨尔本新买的连衣裙穿在身上,圆领,收腰,A字裙摆,她原本打算留到和季燃一起去泡温泉时穿,想来,以后也没这个机会了。
出门前,她忘了看天气。
到楼下才发现,今日有雨。
“我在这。”
声音从蓝乔背后传来,她回过头看到站在拐角的季燃。
人,一半站在屋檐下,一半站在风雨里。
只消一眼,她便知道他在这等了多久。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问。
在这种时候,多余的关心只会让彼此痛苦。
“没想到今天有雨。”蓝乔说:“小区门口有家便利店。”
季燃点头。
他们穿过风雨,一前一后走进去,便利店的店员看到季燃,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给了一个温暖的笑。
蓝乔说:“两杯热咖啡。”
店员看了眼季燃,介绍道:“我们这不光有热咖啡,还有热牛奶。”
“咖啡。谢谢。”
说完,季燃走去侧面的排椅坐下。
他从医院出来,在店里从六点等到九点,身上的钱都买了咖啡。
此刻,身无分文。
蓝乔转身过去,坐到他旁边,纸杯放到他面前,“你现在喝牛奶比较好。”
牛奶的香甜随着白色蒸汽在他们周围飘散,落在玻璃上的时候,结出浑圆的水珠,一片模糊,季燃看着,然后笑了,他说:“我喜欢下雨天,一下雨,好像世界都安静了。”
是啊,世界都安静了。
蓝乔听到自己的心跳,庆幸只是坐在他身边,而不是他对面。
她说:“这段日子,谢谢你。”
“谢什么。”
两个人一时无言,自顾自喝着面前的热饮,季燃端起杯子,明明是牛奶,到嘴里竟然泛起苦味。
“如果我向你保证不会再让自己以身犯险,我们还要分手吗?”
蓝乔反问道:“会吗?会有那么一种保证吗?”
在医院,季燃辗转反侧,他一直在想蓝乔为什么会突然提出分手,直到想起把她揽在怀里时,那个看似坚强,实则瑟瑟发抖的身体,他才意识到,她害怕了。
赴汤蹈火,可能是别人的说辞,却是他们实实在在的工作。
做了十几年消防员的陈大富跟季燃说,他怕了。
何况蓝乔。
季燃笑的无奈,“这就是我的工作啊。”
“我知道。”蓝乔说:“你们的工作很好。只是,我承受不起,我没法想象你一次又一次返回火场的画面,对你们而言那是很波澜壮阔的牺牲,对我而言它更像是游弋在人间和地狱的拉扯,是一种折磨。”
最后,她轻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何必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季燃停了一下,重新梳理一口气,说:“我们也是普通人,每一次走向火场,不是不怕,是因为我们知道在最危险的地方还有人想要活下去。我们返回去,不是选择牺牲,是给他们希望。只是没想到,我救了那么多人,却留不住一个你。”
他说话时,看着窗外,雨忽而大了,打在玻璃上,蒙湿了眼睛。
“走了。”
蓝乔想说再见,但来不及了,人已经离开,只有他的外套还留在她身上。
他说:“外面雨大,天凉。”
到底还是关心的。
隔着风雨,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蓝乔眉心一动,落下眼泪。
泪落下,砸在大理石台面上,支离破碎。
便利店店员看到坐在窗前的女人,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窗外的雨被风吹着,一下一下打到玻璃上,淹没了她的哭声。
她旁边的热牛奶还冒着白烟,只是那个背影看上去异常单薄与孤独。
很久之后,蓝乔离开便利店。
那时候,雨还没停,但已经小了很多,她身上有衣服完全可以撑起来挡住小雨,但出门的时候,她特意将外套脱掉,仔细的叠起来抱在怀里。
然后,一个人跑进雨里。
“你们真的就这么断了?”
涂虹来蓝乔家不是为了当说客,而是打电话时听到她浓重的鼻音和嘶哑声。
蓝乔没说话,坐在飘窗上,头转向外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涂虹端着熬好的姜汤,走过去。
“给。”
她故意拿热杯子烫了下蓝乔的手臂,但她无动于衷。
“痛就要说出来。你也哑巴了?”
蓝乔转过头,脸上还有两行泪,但嘴角试图向涂虹挤出微笑。
“行了。要是这么难过,何必非要分手。”
“现在还只是难过。要是将来,万一……”蓝乔没说下去,只轻声道:“恐怕只能伤心了。”
她问涂虹,“你看到街上的人了吗?”
“街上那么多人,你说的是哪个啊?”
“那个。”蓝乔指尖抵在玻璃窗上,“我想要的幸福。”
顺着她指的方向,涂虹看到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街上颤巍巍地吵架。婆婆跟在爷爷身后喋喋不休,爷爷有些不耐烦,快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停下来转身走到婆婆面前,拿过她手里的菜篮子。
然后,又一个人提着菜篮子,气冲冲的往前走。
如此,平凡的画面。
“不过,白头偕老而已。”
蓝乔的声音轻的像一缕烟,可心思已经重到让她自己喘不过气。
医院里,季燃回去的时候浑身湿透,一直站在走廊尽头,在敞开的窗子前吹风,陈子鸣和肖哲看着,却是不敢言语。
直到打扫卫生的阿姨提着拖把和水桶过去,那里是军人病房,他们的身份自然不用说,“小伙子,当兵的身体再好也不抗你这么折腾啊。再说,你们的身体可不光是你们自己和父母的,还是我们的。你们得先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我们老百姓啊。”
季燃的身体松动了一下,难得说了句话。
“我以为我被抛弃了。”
阿姨看着他,说道:“怎么可能,你们是最可爱的人。”
季燃牵动嘴角,无奈的笑了,叫人黯然神伤。
他拿过阿姨手里的拖把,说:“我来吧。”
阿姨忙道:“这是我的工作。”
肖哲和陈子鸣冲过去说:“阿姨,我们自己干习惯了,我们来。”
“我来。”
季燃的声音微小而坚定,针尖儿似的扎在陈子鸣和肖哲身上,两个人都不动了,就连一旁打扫卫生的阿姨,也不动了。
三个人看着还未痊愈的人将整个走廊拖了一遍。
护士正好过来换药,看到季燃在拖地,斥责道:“简直是胡闹。你们两个看护,让一个病人在这干活?”
季燃说:“是我自己要干的,习惯了,停不下来。”
护士看了他一眼,说:“看你的样子一定是发烧了,嘴唇白的跟纸一样。你偷跑出去过吧?外面那么大的雨不打伞,我看你是不想早点儿出院了。”
季燃说:“我好着呢。下午就能出院。”
护士见他执拗的要命,生气道:“你什么时候出院不是你说的算,也不是我说的算,是医生说的算。”
季燃把拖布扔给肖哲,转身回了病房。
“他那是什么态度?”
护士被他气得半死,肖哲和陈子鸣一个劲儿在外面赔不是。
“都是一个系统的,我也是为他好。不领情就算了,何必在这里怼我?”
陈子鸣仗着年轻可爱,一口一个姐姐叫着,陪笑脸,道:“他是病人,脑筋有点儿不正常,您是白衣天使,应该会原谅他,哦?”
见他这个样子,护士也不好再说什么,拎着药瓶进到病房。
“手。”
季燃不动。
护士叹了口气,自己拿起他的左手,拆掉胶布,吓了一跳,手背上有一滩干涸的血渍,“你自己拔的针头?”
季燃不回答。
陈子鸣赶忙说:“是我没看护好,不小心掉了。”
“不小心?”护士拿酒精棉给他擦掉血渍,重新贴了一块儿胶布,说:“只能打右手了。”
打完针,她拿着东西出去,病房里又陷入了死一般寂静。
肖哲坐了一会儿,熬不住,起身问:“喝水吗?”
季燃说:“我要出去院。”
肖哲沉了口气,一边倒水一边说:“你刚也听见了,什么时候出院要医生确认才行。况且,你这个样子回去,队里肯定也不会让你上班,你不怕回到家,家里人担心吗?”
“有烟吗?”
肖哲转过身,定定地说:“这里不让抽烟。”
陈子鸣在一旁小声说:“队长不是从来都不抽烟,也不让我学他们抽烟吗?”
季燃笑了,“我忘了。”
“忘了好。”肖哲把水送到他面前,“忘了就可以重新再来。”
“大概吧。”
季燃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晚上,唐海峰来换班。
穿过走廊的时候,看到住院部楼门前坐着一个人,头顶冒着烟,黑暗中有一点小火星像燃烧棒似的,快速熄灭,又快速燃起,一根接一根。
“队长?”
季燃回过头,手里刚划着的火柴瞬间熄灭了。
“是不是打火机更好用一些?”
唐海峰蹦到花坛里面,和季燃一块儿坐在水泥沿上,点头说:“打火机是好用一些。可咱们这不是职业病嘛,总觉得那玩意不安全。”
季燃说:“最他妈的讨厌爆炸声。轰一下,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还是用火柴吧。”
说着,唐海峰给季燃点了一根烟。
“你不来一根?”
唐海峰笑着说:“终于算是把你拉下马了。”
烟从季燃嘴里吐出来,柳絮似的抱成一团,风一过,散成东西。
“抽烟解乏吧?”
季燃说:“隔着烟雾看黑夜,什么都看不清,挺好的。”
“人,也一样。”唐海峰叼着烟,手指转动火柴盒,“老子当兵之前也有喜欢的人。你们啊,都只知道我是因为打架被退学来当兵,不知道我打架是为了女人。”
“你对象?”
唐海峰哼了一声,“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我看她,就是你说的那种,看不清。后来看着我爸妈求爷爷告奶奶找门路把我送到部队,我反而明白了个道理。”
“什么?”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季燃笑了,“所以,你把自己留在了漫画里?”
“起码那里的姑娘不用我猜,想什么,作者都写在旁边,一目了然。”
“一目了然的不止是她们的想法吧?”
唐海峰哈哈大笑,“男人嘛,都懂的。”
季燃应和着笑,但这些都不足以将他麻痹。
他只告诉唐海峰,隔着烟雾看黑夜什么都看不清。
但没告诉他,那黑夜跟块儿幕布似的,蓝乔的样子投在上面,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