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慷县追命（下）
县令家宅的大火烧了一夜。
整个晚上，李洛耳边都是楼下吵吵嚷嚷的声音。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趁乱打劫的、搬水灭火的，甚至听说县令家宅失火赶着去帮倒忙的，一波一波的人在街上来来回回，好几个时辰都没消停。
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周姞也匆忙起来梳妆、侍候李洛了。打开窗户的那一刹那，她摒气惊叹：大火已经扑灭，可是那宅子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只余下了焦黑破碎的骨架，天空依然有黑烟弥漫开来，还能隐约闻到刺鼻的气味。附近大约二三十间宅子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处处都是哀怨和哭泣。
她赶忙关了窗子，看了一眼熟睡的李洛，又下楼忙活去了。
李洛没睡。她在等黄律和纳南琨的消息。
终于在周姞端着热水上楼时，隔壁屋里传来了动静。周姞和李洛几乎是同一时间脱口而出：“回来了？”
黄律拍着身上的灰点点头，纳南琨则是擦了擦脸不好意思得笑了笑。
（一）
黄律洗了把热水脸，开始将这一晚上的经历上报。昨日他在粮食分发完后顺利混进那支小队伍，随后便来到一处粮仓。
他偷摸查看了运粮路线、粮食数量、折损情况和对接人员，发现五次运粮，线路不同，但都会折损六七成以上，近两次更是折损八九成。更奇怪的是，对接官粮的县令王大仁，每次都会把此事说成是北邙偷袭而上报朝廷。
他粗略查看了下仓内米粮，量少，还新陈交杂，怪不得老百姓会闹。
“不着急，慢慢吃。”李洛叫周姞弄来些吃的，看着他们吃得香、精神好，身上也没什么受伤，顿时放心了许多。“此事想必你心中已有定论。剩下的交给二哥处理吧。”
“你猜我们搬粮时遇上谁了？”纳南琨啃着包子故作玄虚地发问，成功引起了李洛的好奇。
他将两个孩子救下后带到了安全的地方，随后配合黄律行动，摸到了县令家宅放火。不过奇怪的是县令不在。等火势渐长、粮仓众人赶去救火时，他们便趁乱搬粮，却意外发现了在山洞里被捆着的县令。
“你都不知道，这狗县令，本来喊着有没有人救他出去，结果看到我们就破口大骂。”纳南琨指着换下来的衣服说，“都被打成那样了，还有力气骂人，说我们是北邙狗贼、出尔反尔、残害大周百姓什么的。”
“殿下，此事我也觉得十分蹊跷。我们换了装后，在小林里随手捡了两身衣服穿，并未被他看到容貌，他怎会认为我们是北邙人？出尔反尔这句话，更是无从说起。”黄律仔细回想今日的情形，也十分不解。
“不如我们把他抓来问问？”周姞看着李洛问。
“洛儿你怎么说？”纳南琨问道，“估计他还在那山洞里呢。要带他来问话吗？”
李洛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正是要她拿主意的侍候，可她也不敢“轻举妄动”。那位县令很大可能是与北邙作了交易，北邙要粮食，他一个小县令能要到什么呢？背后还会有更大的人吗？今日我们劫粮济贫，万一暴露了身份，能自保吗？
“让开！喂，见过这个人没有？”“问你话呢！”
“小的、小的没见过啊！大人您不能上楼哪！您这不是坏了小的生意嘛！”
“滚开！在这儿大爷我就是规矩！”
楼下一行六人登登登登上楼了，李洛迅速与屋里的人交换了眼神。
与此同时，他们几乎是破门而入，如入无人之境。
“看看，认不认识这个人，昨日在城北发粮的。”一行人身着明晃晃的官服，将画像怼着纳南琨问。
“官人，咱们少爷没怎么出门，自然是不认得的。”黄律又开始演上了。
“哼，带着个两个小娘子来这种地方，你可得看好咯。”领头的男人扫一眼屋子，盯着李洛和周姞，讥笑道。后面跟班的几个男人也哼笑起来。
店小二慌慌张张追上楼，卑微地请他们下来喝茶。要是再闹，客人都要吓跑啦。
沉默不语的李洛，轻飘飘说了一句“敢问，这种地方是哪种地方？”，店小二几乎吓得晕菜：诶哟姑奶奶，您自求多福吧。他麻利地就往楼下撤了。
房间里响起一阵打斗声，一盏茶后，六个人吐着血、翻着白眼滚下楼了。
（二）
晌午刚过，慷县就流传出一个奇怪的故事，成为人们饭后的笑谈。
说是那群恶霸被附身了，变得温顺；又说是遇上了大侠，被收拾得怕了；又说是良心发现不再欺压百姓了。总之众说纷纭，没个定论。
第二天一大早，李洛坐着马车继续往东走，特意绕道北门看了看。店里的厨子已经换上了官服，正在耐心地做粥分食。昨日清理现场时，他们义愤填膺、不吐不快，似有种大仇得报的舒展。
“后面的事情安排好了吗？”李洛看着身边的纳南琨和黄律，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昨日纳南琨已经吩咐了两个暗中护卫的人，找到粮册、救出县令，并与黄律一同将其押往金陵。现在两人押了半死不活的县令，已经在城外三十里处等着了。
“只是可惜，我一把火烧了宅子，说不定还能挖出更多东西。”纳南琨很懊恼。
“我也有罪，要不是我将那小官处理了，昨日殿下也不必亲自与那帮人动手。”黄律也低下头认罪。
“你们一个个怎么了，公主还没说什么呢，你们就开始认罪啦？”周姞笑道。
“黄大人，去金陵述职后，请务必将慷县之事如实禀告。我之所以匆匆离开，就是怕背后水深，我无力抗衡。”李洛看着窗外绵延不绝的山林，似乎有什么人在林深处吵架呼喊。
她听到了，她想下车，可是她感受到了深深的压抑和紧迫感。树林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缕风，似乎都是武器，朝她迎面劈来。
按道理来说，县令远远比发粮的小官重要。可是为什么，县令丢了没人找，小官没了却大张旗鼓得寻？
慷县的水，是她看不见的深度。
她也来不及看见了。县令被报失踪，县丞顶上了这个差，今日的慷县，表面上与平日并无不同。可她知道，两个重要人物没了音信，势必卷动此处的暗流。若不能早点脱身，等待她的将是无边的危险。就算她有勇气下车，可也许就没有运气活着上车了。
（三）
四人在车上说了会儿话，便准备就此告别了。
黄律无需北上长安，因此他决定押着人证、物证尽快返回金陵。若是路上能恢复宸王在北地的消息网，便是最好的。
纳南琨还是跟着李洛前往长安。听闻裴将军和叔父挥师北上后，长安战事已有转机，他也想为叔父出一分力。
周姞自然是陪着李洛一起。长安还有她的小姐妹周妶，当初因为武艺高强留下来对抗北邙，如今既能见面了，应该好好照顾她。
“殿下嘱托的事情属下记着了。”黄律下了车，环顾四周没有危险了，便接着李洛下来透透气，“殿下一路上变了很多。从前听王爷说殿下心思细腻，脾性舒展，可自从云山回来后，您脸上的愁容便多了。”
“你也看出来了？”李洛笑笑。“从前呆在金陵，当然是无忧无虑，可自我前往长安查探符咒之谜，再辗转云山、平安、慷县等地，经历了那么多事，自然不会再如此冲动了。”
“殿下身后是高阳公主和岭南王，还有......还有很多真心守护您的人，也许您真的无需如此辛苦。”黄律欲言又止，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是代表宸王说的这番话吗？”
“属下逾矩了。”
“我也想知道，完整得、知道我身负的秘密。你说我身后是公主府和岭南王府，确实。可除了这些身份，我是谁呢？谁又能彻底与我解释，为何这番命数会降临在我身上？我今后会是什么样呢？”李洛转身问他。
风吹散了她额头前的碎发，衬得她娇小又坚毅。
这一切的开始，是一个雨夜。萧皇后身负前世怨念，化身不死焰魂，夺去了她健康的身体，她从小在季红和太医的药方里长大。后来救下她的道士回来了，带来了茋参花，她的身体日渐好了，可是没有蕴魂草，她还是无法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她的手下四处作恶、滥害无辜。
她在雨里晕倒、在火里受伤、在水里失去意识，不出意外，她今后还会在很多地方受苦、受磨难，直到某一日焰魂与她决斗，彻底夺走她的一切，或被她夺回一切。
符咒的出现让她明白，只有不断习武、不断追查、不断变得智慧和强大，才能扭转自己的命运；平安县的经历更是告诉她，此番命数皆有因果，也许等真相大白的时候，便是尘埃落定之时。
尽管她隐约地感觉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但她不会就此认输，反而会更加珍惜自己既有的生命。她只想尽人事，剩下的就交给天命吧。
况且她不信人事已尽，天命还会如此凉薄。
“殿下吉人自有天象，如山川之水，日月星辉，断不会就此陨落。”黄律安慰道。“只是殿下，今后遇上难处，切勿忧思过度。您的身边，还有公主和王爷，还有远在金陵的兄弟姐妹，他们都希望您高兴快乐。”
“看来是二哥托你说的这番话了。那也多谢你一路的相助。回到金陵之后，请将这片绿意交给二哥。告诉他不要担心我。”李洛略加思索，摘了一片叶子给黄律。
黄律拿着叶子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别致的礼物。不过他还是礼貌接过，仔细端详一番后，拿着叶子装进香囊中。
“就到此处吧。多谢黄大人。”李洛看着不远处走来两人，他们应是押送人证的，便向黄律行礼，正式告别。
马车飞速驶过山谷中的密林，向着长安进发。
李洛在颠簸的马车中默默笑了，也是为了自己一叶之礼的狡黠，也许是为了即将见到自己的父亲和姐妹，也许是为了即将揭开蕴魂草的秘密。
眼前浮现的是慷县的百姓们领米粥的笑脸。她想，若是大周都是这样的笑脸该多好，若是我也能发自内心地笑出来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