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叩问天命

树上的蝉鸣打破了深夜的宁静。纳南崧在城外安顿好大军，踏着月光来到了李霩的家宅。他留下了执羽和杨翼守在摘星阁前，自己抬头望了望今夜的月亮，径直上了楼。

等待他的是一屋子人。

李霩站在一丈外的书案边上，翻看李洛这段时间看的书、写的字。满墙的书卷和纸笔把屋里装点得沉静温柔。这一个月，李霆依旧忙着战后修缮、保障民生：街道越来越干净、沿街的店铺房屋也逐渐盖起来了、老百姓的日子在慢慢恢复到正轨。裴家也依旧在城北继续休整大军：防御工事开始修建了、伤员大部分已经恢复，又往附近郡县抽调了一小批人马扫清残余的敌军；李洛的伤好得差不多后，帮着李霆跑腿做事。她在长安各地施粥布药，又请了得道高僧和云游四方的道士来讲经、论道，也为战中无辜离世的百姓超度。她静静等着父王和神剑来到长安，揭开她的身世之谜。

如今这位谜底就坐在她的对面。

她周身散发着微弱的金光，乌发高高束起，一根水纹冰玉簪插入发髻。额间横着一抹绞丝发带，中间缀这一颗红珠。发带下的眉眼干净细长、坚定有神，只留一双朱唇弯起可爱的弧度。

她顺着李洛的眼神往下看看自己的衣裳，俏皮地笑笑不说话，似乎在等着李洛想起什么。全身只有薄薄的两层，鹅黄的衣衫叠在一起，仔细看还能发现密织的花纹，像是簇拥的淡雅雏菊；领口和袖口外翻、束紧，织上淡蓝色的水纹；腰间束带和锦靴是黑色的，在光下散发出流动的、柔和的色泽；黄裙下应是束紧的裤装，因为她在城门口走过时，舒展昂扬，不似闺中女子那般娇媚柔软。

整个人，不，应该说是整个神身挺拔飒爽、飘逸又干练。

“我不是神。我是灵。”她似乎能看透李洛的心事，笑着开口。“神有实体，山川日月，雨雪飞花，自然万物只要有实体，就可能成神。我是剑灵，乃天地灵气所化，飘忽不定，无声无息，因此只能宿在实体中。纵使我能像现在这样化身为人，但只能撑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也够了。”岭南王推门而入。

李洛的左手边是李霩特意从裴家请来的季红，右手是随着父王出兵北三关的姜知，屋里所有人都向他行礼。

“父王。”“姑父。”“王爷。”

纳南崧随手抓起腿边的一把凳子，搬着凑了过来。李霩放下手边的书，也跟来站在李洛身后。

一屋子的六个人，今夜注定不会安眠。

她与姜湖的缘分，是朝晖无意间促成的。

那时姜湖在人间治水被冲入奔流的怒洪，朝晖救下了她。上庭感念人间疾苦，便赐予姜湖神位，是为水神，居梦泽宫。有了神位便要履行神职，朝晖便叫自己的次子朝明教她习武，早日下界治水。不多久他又觉得还少了一把神器，便送了姜湖一把宝剑。

“本座偶然路过一座大川，见矿石奇绝，便锻造出这把玄铁。玄铁出于山川间，自有一股天地灵气。周身纯墨如宝石，质地坚硬却轻柔，很适合你。”朝晖将其送给姜湖，一度惹得朝明都十分羡慕。

治水是个体力活，不仅要熟识水性、通晓水文，还要体力充沛、武艺贯通。朝晖花了心思培养她、是为了神界威严，也是为了人间永续。

“我住进梦泽宫后，每日与你一同习武，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剑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望向李洛，似乎想起了两人在神殿“相依为命”的岁月，“你习武累的时候，就会望着九重天的云和晚霞余晖，静静坐下来发呆，有好几次我问你脑海里在想什么，你说在想家，想自己十八年的寿数，想自己以后会永远在住在这吗。后来你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叫姜问天。”

姜湖带着自己的神剑数次下界，历遍人间山川，治理了数次水患。可是姜灵的出现使得人间岌岌可危。她借助焰魂的力量逃脱轮回，在世间游荡，吸收人间无尽的怨念、甚至企图夺走无辜之人的性命以达到永生的目的。

“后来你带着我下界诛杀焰魂，暂时将其封印了才救下了那个无辜的孩子。”焰魂只能被封印而不会就此消失，正如人间的恶与怨那样，斩不尽，吹又生。

李洛听明白了问天的意思，可她细眉怒蹙，心中仍有不解和不甘。“如今我有武艺，有神剑，我还积了无数功德，难道这样都不足以夺回半魄、将其封印吗？”

问天看着她紧张的神情，仍旧温柔地笑着，与周身飒爽干练的姿态全然不符。她耐心抓过李洛的手，两指在腕处捏了捏，却闪过一丝毫不觉察的担忧。

似乎是不希望屋里太过严肃，她开口安抚道：“你若是以凡人之身与焰魂对抗，自然是几无胜算。不过好在你还有时间，也许事情还有很多的转机。听闻焰魂会在功力大成之日有半柱香的时间化成人形，只要谋划得当、万事俱备，你自有生路。”

“那她变成姜湖，岂不是更轻易就能打败焰魂了呢？”问天转头看去，竟是一个年迈的老头，不过周身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气息，想必这就是姜湖的后人吧。姜知岁数不算大，只是长年累月行军、铸剑，早已皮肤黑皱、头发斑白而已。

问天收回了搭在李洛腕上的那双手，微微叹气。“要变成姜湖，就要剔去凡胎骨肉，”脸是朝着姜知的，话是说给李洛听的。“若生命不复存在，成为神又如何呢？”

李洛神色失落，抬眼看看父亲，又看看季红。他们伴着自己长大，一定不愿见到这样的结局。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李霩低头不语，心中却在盘算着刚才的话。他看向问天的眼神中，满是期待：“问天姑娘与焰魂数度交手，若洛儿要在半柱香之内取得生机，姑娘认为我们该准备什么？”

问天循声望去，深深观察着面前锦衣华冠、面容晴朗的男子。

看看他，再看看她，问天笑得更温柔了：“这位公子，且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众人围坐四周，一直在打量着问天，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大家都聚精会神起来。

“姜湖陷落人间后，我沉睡数载。你可知我是如何出现，又如何苏醒的？”众人随着问天纷纷望向李霩，只见他摩挲着自己的拇指和食指，眼神在烛光中闪烁。

“多年前益州地动，天生异象，你就是在那时候落入人间的是吗？萧皇后在二十年前发现你并进献宫中，你便一直留在了御书楼，直到一月前才被发现的是吗？”

问天点点头。

李霩如释重负般，垂手撑着书桌向后仰去。“果真猜对了。可是你沉寂数十年，为何如今才现形？”

“因为我感受到了姜湖的神识在苏醒。”问天笑意深深地看着李洛，“所以今日城门前，我一眼便认出了你。你虽与姜湖完全不同，但魂魄中神识已醒，也许你在不久前就想起了自己的前世，或者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老夫记得，那晚正是在乐游原。公主高烧不退，帐外月亮猩红。”老姜回忆起来，对面的季红和王爷面面相觑，都想起了这一桩旧事。

月亮是姜湖成为月神后居住的宫殿。“神识苏醒后，想必神殿也感应到了。事情应当如此。”问天自言自语得点头。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夜已深了，许是蝉鸣扰乱心智，许是夏夜闷热心烦，李洛的心情有些低落。“现在的我不足以与焰魂为敌，我实在不知道她练就的什么斜门功法，刀枪不入、毫发无伤。那日我与她拼杀，我险些殒命。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你教教我该怎么办？”

说到动情之处，李洛有些急躁难忍。眼眶甚至微微湿润，泛起星星点点的光。季红握着她的手轻轻拍抚，无声地安慰着她。

当年她也算领教过焰魂的功力，纵使有裴麒和师叔帮忙，他们也占不得一点优势。十余年过去，师父背叛了昆仑宫，师叔的阵法再不能约束焰魂，放眼大周再也无人与之抗衡，也许洛儿至始至终只能孤独地承受。

“你......”问天欲言又止，却又不忍心苛责。

面前这位穿着轻纱华衣的女子，看上去像是豆蔻年华，可是刚才问天探了探她的脉息，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小小年纪整天提着一颗心过日子，身虚狂补、习武杀敌，到头来敌人越发强大，生机只在半柱香内。

希望如此渺茫，死亡却如同利剑一样悬在头顶，谁不害怕呢？

也许是想起了同样命途多舛的主人，也许是年幼的孩子使得她动了恻隐之心，问天眼神更加柔和，开口劝解她：“你莫怕。既然已经唤醒了我，那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会助你的。”

就像当初在九重天那样。

还未等旁人继续问什么，她周身的光芒似乎微弱了很多。

“问天姑娘是否身子不适？可要传太医......”纳南崧刚要关心女儿的救命稻草，忽而想到她是剑灵，根本不用太医，也许更不用吃饭睡觉。顿时他张开了嘴巴停在半空中，又随着逐渐微弱的语气，不好意思地闭上。

“我要睡觉了。”问天叹了一口气解释道，“贵为剑灵也是要养精蓄锐的，不然拼杀都没力气。下次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之前我还要嘱咐你。”

她扬起手，玄铁宝剑凌空而起。

“请多费心养护宝剑，日日锻造、日日勤练。”

她起身飞向窗边，明月在她的眼中亮了几分。

“命数自有天定，你还有时间参悟透彻。记得日日都要看一看山水星月，你的天命就藏在月亮里。”

她默默摇头，烛火有些摇曳。

“还有什么？我沉睡太久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就这样吧，反正还有机会再见。”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重重打了一个哈欠，悠悠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瞬间凝聚成一滴光，飘入玄铁宝剑中。

季红率先站起来检查，只见玄铁周身溢出微弱的金光与蓝焰，那是水与月的象征。再过一瞬，光芒就消失不见，只留下笨重的剑身静静安置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