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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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不速之客

三万大军紧赶慢赶,终于在中秋前两日来到了长安南郊。春日里他们服役通渠,夏日里他们收尾整编,秋日里他们啃着干粮徒步在幽燕以西,与南飞的大雁擦肩而过。

迎接他们的是李霆的款待。整整三日,大军在南郊安营扎寨、围着篝火喝酒吃肉、一扫日夜兼程的疲惫,痛痛快快地歇息了一回。

今年江北地区粮食收成尚可,不少地方收上来的粮食已经在供应长安的路上了。李霆缩减了城内的用度,先将吃用拨给了军营,实打实搏得了一个贤名。

李霙天天吵着饿死了、穷死了、无聊死了,三番五次想去北三关找裴麟叙旧,被李霆呵斥拒绝后,又蔫吧蔫吧去找李洛。李洛处处称病躲着他,他只得去青龙阁赏玩打发时间。

雪主带着王筠,在长安城内外走走看看,偶尔逮到放浪形骸的李霙,还忍不住说他两句。终于有一日逼得李霙忍无可忍,决定过了中秋就回金陵复命。他本就提前悄摸着来长安的,本以为数月的辛苦终于能好好放松歇息,如今处处被针对掣肘、没了乐趣,还不如回金陵呆着。

可就在中秋家宴的那一日,长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

众人正在尽兴时,裴家来了人。他带着老将军的信物,只说老将军请大元帅前往裴府一叙。李霆先是一愣,再支撑着微醺的脑袋,缓缓起身醒了醒酒。

不过片刻,舞乐撤下。李霆换好衣裳出发了。

难得的享乐被打断,李霙心中不满。他忍不住小声嘟嚷:“明日我回了京城就再也听不到西域歌舞了,最后一日都不得消停。到底裴家出了何事要三哥匆匆赶去拿主意?”

李霩撤下了各家主子随行的奴婢小厮,只在中庭留下了贴身人。“雪主,六弟,洛儿,咱们也去裴府瞧瞧么?”

他惯用这样的方式,以一种温柔的语气下达不可忤逆的命令。

“坐两辆马车便好。”他招呼秦澜紫去准备。今日佳节,外头人多眼杂,出行不宜太过张扬。大家都读懂了他的意思。

楚辞摇摇头叹口气,叫跟在身边的小厮去准备车马。她小心翼翼地从扎堆的人群里拉开李霙,凑到他身边悄声细语:“殿下,今日请先随大元帅去裴府看看。也许有咱们宣王府帮得上忙的地方。”

楚辞推着不情不愿的李霙上马车。自己则与王筠一样,坐自家的车先行回去。李霩只叫了皇子和公主,摆明了此行越少知道的人越好,就连皇子妃妾和公主驸马都算是“外人”。

雪主上了马车,坐在臭脸弟弟的对面。她转身朝着王筠挥挥手,“回去吧。”帘就轻轻放下。

王筠也乐得清闲,行礼离开之后,便回了李宅约上俞光璞出游了。

三辆马车停在裴家老宅时,李霆最先下车。家宅门口重兵把守,明显比平日多了肃穆之气。一行人快步来到正殿,长子裴麒早已在下座等着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霆疑惑问道。他应是跟着裴行剑守关的呀。

“裴麟呢?”李霙急不可耐地问。他太想和小伙伴见一面了。

“我本在渊谷关驻守。半月前小世叔来了一封信,就叫我护送--他,回长安。”裴麒努努嘴答道,“此行缜密,鲜有人知,所以只有我回来了。”

需要裴麒一路护送的“他”,正是北邙大公子庞蒂格勒。老汗王重病又暴毙,北邙内廷已经在数月前乱成一锅粥。大公子从母族赶回西原王庭,正式与兵败而归的庞蒂格尔交手、夺权。如今战况不明,日趋凶险,两人的势力怕是不相上下。

传闻庞蒂格尔身强力壮、计谋多端、暴虐无道,在军中深耕多年,颇得可汗器重。可这位大哥却温柔多情、仁慈良善,曾在四海游学多年,结交诸多好友,为人处事像极了他的母亲,就连他父王都说他妇人之仁。

既然两兄弟在争汗位宝座,他跑到长安来做什么?

裴麒对着李霆回话,又悄悄望向李洛。“他是来求亲的。希望与大周缔结姻缘助他登上汗位,他承诺力保两邦万世之谊。”

昔日的上级李霩,显然也注意到了裴麒沉重、急切又带着忿懑的眼神。求亲的对象极有可能就是李洛了。

而此时的李洛却在想别的。求亲是大事,他偷偷摸摸来就是摸准了李霆主理长安。李霆若答应,则大周朝廷忌惮庄王、北邙捡了个媳妇,这趟不亏;李霆不答应,那口风放出去必引得金陵城内的细作行动,届时庞蒂格尔若想取代这个大哥,也还得掂量掂量大周的态度。

裴老将军拿不定主意,才请庄王前来定夺,那李霆的态度就至关重要。她望向沉思的男人:“三哥,要不进去看看?”

“裴麒,你先在此处等着。本王去去就回。”朝殿内众人点了点头,他快步向里走去。

“人就在后头偏殿内。”裴麒行礼送行,将余下四人引入里间等消息。

(二)

盛夏的西原,处处水草丰茂、牛羊成群。永定关以北不过百里处,黑压压的一片草地吸收了月亮的光辉。

躲在这里已经月余,帐外的小将军扎桑仍旧愁眉不展。草原游医说,自己的主人还要一个月才能下地行走,这可急坏了手下的士兵。如今他们换上了当地牧民的衣服,熟练得抢来村庄周围的牛羊,算着日子消耗本就不多的粮食。

一个月,足够让局势天翻地覆。

大帐内,庞蒂格尔勉强支起身子,撑着混乱的头脑问外界的情况如何。扎桑告诉他,大公子的人还没找到这里;大周的军队守在永定关再未前进;几日前村里似乎来了一个外民发现了这里不对劲,为避免夜长梦多,已经将其灭口了;游医又开了几副药,您很快就能走动。

没人知道兵败的几万大军如今就在这座小村落中养伤,也鲜有人知兵败溃逃的庞蒂格尔在纳南崧的刀下死里逃生、留下性命。多方势力在永定关以北的广阔土地上搜寻着他和部下的行踪,无一例外的一无所获。

可是这么躲着不是办法。他必须尽快康复、反击,告诉盼望着消息的追随者们,他仍是汗位的有力争夺者。

“几个宗室的态度怎么说?”他勉强抬起一只脚,身上传来的痛感让他屏住呼吸,憋红了脸颊。在这大权快要旁落的关键时刻,只有知道敌我双方的实力,才能尽快想出对策。

扎桑扶住他,小心翼翼回道:“三位仍旧支持您,三位支持大王子,属下的祖父保持中立。”

庞蒂瞥了他一眼迅速收回,脸上看不出特别的表情。“也好,如今外界都以为我生死未卜,若望族支持我,反而惹他人怀疑。叫你祖父再撑一阵子,最好慢慢办汗王的后事,再叫上大国师好好祈福测算,把新汗王登基的日子往后推推。”

“是。”扎桑小心扶他坐下。如今他只能站起身迈步一两次,曾经习以为常的动作对如今的他而言太吃力,扎桑要小心看护他。“几日前的那封信的主人就要来了,我帮您准备茶水待客。”

庞蒂格尔挥了挥手,扎桑便麻利地退下了。

夕阳下山的时候,穆图易君踩着晚霞的余热掀开了帐子:“阿兄,可有美酒?”

“管够。”格尔命人呈上醇酒小菜,他要与这位远到而来的弟弟好好聚聚,听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酒足饭饱之后,易君似醉非醉地开口:“阿兄这么好的佳肴款待我,小弟惟有献上一计才能抵这顿饭钱了。”

来了!几年前你母亲献计,要我在敌军中散布和亲的消息,谁知处处惹周人笑我,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笔账我还没算。看你如今献的什么计。

“说说看?”庞蒂格尔眯着眼睛,眼眸中闪烁的不只是烛火,还有怒火。

“周贼几万人中,只有纳南家和裴家说得上话。裴家人丁兴旺又常与我们交手,不好弄。但是纳南家,只有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儿。”易君举起酒杯,暗示格尔。

“绑了她?”格尔的怒气多了一分。“你知不知道那日,就是她发了疯似得朝我砍。要不你去绑她?”

“光天化日绑人来,那谁都办不到。但让她不情不愿盖上喜帕送来王庭,并非不可能。”在格尔嫌弃的眼神中,易君悄悄凑上去说了一番话。

这次,是让格尔的细作从中斡旋,说服格勒向李洛提亲。

北邙的两位皇子都来议亲求娶李洛,大周皇帝难免心中起疑,疑心重些,纳南崧就得打道回府了。而且纳南崧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肯定舍不得她远嫁,为这事与皇家冲突,这对北邙更有利。

二来,大公子此举可使大周军心动摇。前方将士在为国拼命,公主一嫁人,倒像是两国握手言和一样,周人心气高,断不会忍下这口气。

三来,大公子在北邙人心中,也许不再温和仁厚了。靠着女人上位争权的人,怎么会带领大家走向草原的荣耀呢?

“这么做对本王有什么好处?”格尔也不再装醉了,直接举着酒杯问。“万一人家真的看对眼了,琴瑟和鸣两国修好,那本王该如何自处?”

“李洛今年才十三,他多大?”易君耐心解释,“而且你也并非不得好处。他接了个烫手山芋,焦头烂额,这不正好是你筹谋的机会吗?”

利益不够大,不值得动用自己的棋子。庞蒂格尔不可察觉得摇摇头。很快他又觉得好笑:“你怎么跟王妃出的馊主意一样?怎么李洛是给你们云山下了蛊吗?一个个的都要娶她?”

“因为她好用。”谈判的走向如易君猜测的那样胶着,他便用起了激将法。“她就像一道菜里的佐料,多了她,菜色就不一样、味道就不一样。”

尊贵的出身、超然的地位、尴尬的家庭、扑朔迷离的身世和出色的能力,使她与母家皇族牢牢牵绊在一起,却又时时游离。她只有委身皇家,身后的一切才能收归朝廷,这是她保全自己的唯一方式。

所以这根针刺在哪里,哪里就涌起波澜。

“现在是你扳倒大皇子的关键时刻。搅了这趟浑水,能让你安心休养很久,”易君起身,佯装离开,“当然了,她也不可能真的嫁来北邙,半路被劫走会让大皇子更进退两难。”

易君原本的计划就是,先找个由头将李洛引出城外,甩掉李霩和纳南崧的保护,再伺机将她带回云山。若她真的去北邙和亲,他都想好了路线。就算她不答应和亲甚至回去金陵,他也有办法。

自王汝顺利从长安逃脱之后,这位举足轻重的国师就摸进了云山王府,密谈的字里行间,都是为易君担心。王汝告诉他,李洛天命不凡、福厄同至,命轮时时在变,已经很难再测看。为防止出现任何意外,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保护起来,养大到十八岁取其血泪精华,才能治好你的先天不足。

北邙怎么样、大周怎么样,他早已无心顾及。身为云山世子,他肩上自有重担,可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为何王汝算得他这般命数?李洛身上,藏着他的秘密和答案。

“绕了半天,你也想分一杯羹。借我和格勒的手,摘自己想要的果子是吧?”庞蒂格尔略微想想,也不难猜出易君的打算。“你跟你母亲一样爱出馊主意。不过若她真的出城和亲,你打算怎么答谢我伸手?”

就知道他斤斤计较贪得无厌。易君面上笑笑,心里嗤之以鼻。

但今日冲破万险来这里,不是为了讨价还价的,而是借力办事的。他沉下心来,眼珠一顿,便给给出了双方都欣然接受的条件:“一月的口粮。”

云山矿产丰富,冶金炼铁都十分发达,但他不能送;云山歌舞美妾如云,他不想拿别人的命成全自己的人情,也不能送;钱和权更不能送、奇珍异宝也不缺。

思来想去,送风干的牛羊肉最合适。看帐外士兵们那面如土色的样子,大约是省吃俭用好一阵了。不知道会不会有谁,在千里之外看见故乡家家常备的口粮,心中涌起思乡之情。

“行。”庞蒂格尔眼中闪过惊喜,爽快答应下来。

忽然,易君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骤然一紧。他盯着庞蒂格尔道:“要我把粮符给你,你还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只需摇头点头即可,我不会问太多让你为难的。”

对面的男人也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想问什么,只好顿了下神情,最终点了点头。

“我母亲可在北邙?”易君敏锐地记起庞蒂格尔曾说,王妃也出过一样的主意,那么母亲会在北邙吗?

“嗬。”庞蒂格尔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还以为他要问什么呢,虚惊一场。

“如此就好,告辞。”易君甩下腰间一块玉,三两步就迫不及待地出了帐篷、消失在夜色中。

不枉他日行百里找到这儿,今夜居然还有意外收获。如此他便能断定母亲是在陇西了。

一年前父王离世、母亲斗败后消失,他独掌云山大权。东边忙着打仗,他在西北忙着练兵屯粮。可长时间没有搜寻到母亲的消息,这令他寝食难安。

如今他能心安了。陇西宇文家,是该找个机会见见。

(三)

夜深了,李洛往炭火那儿挪了挪,安静等着里头的消息。

一件披风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雪主递来汤婆子给李洛,又敲敲李霙昏睡的头脑,丢给他一个。平日里教训玩闹的弟弟绝不手软,该心疼的时候她也绝不含糊。他心不坏,人也聪明,只是成了家还是改不掉恣意玩乐的本性。

裴麒刚端来季红做的小食给他们暖暖身子,李霆就出来了。

“人呢?谈的怎么样?”李霩扫一眼,就知道这事黄了。他很高兴。至于不速之客庞蒂格勒,应该是裴老将军从后院送走的。既然见不得人偷偷来,也该从后院偷偷得走。

李霆走到李洛面前,拍拍她的肩膀,弄得李洛有些懵。“没事了。北邙分崩离析,却想拉着我们李家站队,本王绝不答应。”

他看了看新添的炉火,才知道四人等了许久,心里很是抱歉。“夜深了,二哥您赶紧带着他们回府歇息吧。今夜本是中秋家宴,弄成这样子,我实在......”

“哪里的话。别多想,你也早些歇息。”李霩笑着起身,既然事已至此,他该辞别回府了。

片刻后他站在府门外,叫上了马车。等耐心地铺好了里头松软的坐垫,门口依依惜别的两位妹妹也迈步走来。四人双双辞行,告别了这有惊无险的月圆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