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酸美人笑讥甜美人, 贾宝玉情嗔甄宝玉
忽一日,甄宝玉从梦中醒来,两眼怔怔,开口便道:“石兄去也,从此我便是我了。”
丫鬟笑道:“又说胡话,你何曾不是你。”
甄宝玉道:“我何曾是我?这回它去了,只怕永无相见。石兄,石兄......”说完大哭三声,又大笑三声,惊得众丫鬟手足失措,便连忙上来细语温存安慰,又命人去请太医,回禀甄母。
甄宝玉却止住道:“不用忙,我好着呢。若是她们知道了,又说你们不尽心,没得白受气。”
几个丫鬟听如此说,见他明白过来,便又回来。
一人捂着嘴笑道:“从来你梦里只叫姐姐妹妹的,今儿怎么叫起石头来。”
一人又笑道:“你既称他为‘石兄’,必定是位男子了,你整日家说‘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捏的,你见了女儿便觉清醒欢喜,见了男人便觉腌臜恶臭’,怎么这会子梦里倒叫起男人来,你就不嫌弃他恶臭腌臜不成。”
一人又笑道:“莫不是你从今往后,便转了性不成。”
众人七嘴八舌,甄宝玉只自出神,又自言自语道:“想必它定是到那里去了,将来或许一见,也未可知,只不知又是何许光景。”
众丫鬟见他如此,便又急道:“才刚好了,怎么又魔怔了,都是说了女儿的缘故,快别说了。”
丫鬟们便连忙出去传醒梦汤来。甄宝玉道:“我口渴了,只把那琪罗国进贡的胭脂扣冲一盏来便罢。”
一位丫鬟忙笑着出去了。这里四五位丫鬟便忙着给甄宝玉穿衣系带,收拾床铺锦帐。
丫鬟名碧萝者,见甄宝玉腰间的大红撒花金丝腰带竟掉了一个扣子,便笑着把自己素日家系的一条松绿的拿来,欲给甄宝玉换了系上,口里笑道:“我这条虽不及你的,便将就着系一日罢,待我把扣子缝好了,再给你。”说着便来解下甄宝玉的腰带,忍不住笑道:“果真是转了性了。”
甄宝玉红了脸道:“姐姐去忙别的吧,我自己来。”
众丫鬟知道他两往日间的故事,知道他两又捣鬼,便嗔笑道:“大白天的,也没个正经,当着我们便这般没脸没皮。”
碧萝羞红了脸面,反讥笑道:“你们有脸有皮,牌坊立得百尺高,别以为我不知道,别人不明就里,我还不清楚,却来讹我,别叫我说出来,让老妈子的口水淹了你们的牌坊。”
众丫鬟听得此言,便都看着甄宝玉和翠云、红杏三人掩面而笑。
红杏也红了脸,嗔道:“我才说了一句,她便急了,说出这些没头脑的胡话来。”
碧萝冷笑道:“我这原说的是胡话。那日花架子下,芍药圃中,你和他说的才是正经话嘞。什么‘宝哥哥,轻些儿,翠云还在那边呢,恐被人看见了’。真真是没脸没皮,筋酥骨软的正经话呢。”
碧萝学着红杏声口,拿腔捏调的说着,又睨眼笑看着甄宝玉。甄宝玉却只红了脸哂笑。
众人不禁大笑。红杏和翠云两人便丢了手里的活,奔上来一把将碧萝按倒在床沿,一人挠她的咯肢窝,一人便来撕她的嘴。碧萝忙求饶不叠,二人不饶,三人都直笑得眼泪流出来才罢。
大家正闹得不可开交,蕊儿却端了茶进来道:“劝你们都快丢开手吧,别闹了,正经把床铺都收拾好,服侍他洗漱了,那边老爷叫他呢。”
红杏、翠云方放开碧萝。碧萝笑道:“哟,原来是大奶奶来了,这两个小骚蹄子正欠人调教呢,快拿了她两去,顶着牌坊跪在那碎瓦渣子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红杏、翠云便又欲上来撕碧萝的嘴。
宝玉却道:“我自己洗漱罢了,不用麻烦她两。不知老爷叫我何事?”
蕊儿把茶递给甄宝玉,便道:“听传话的小厮说,京里的贾家老祖宗下个月八十大寿,老爷已预备了好多寿礼,叫你和钱管家一起去呢,恐有些交代和嘱咐。”
甄宝玉听得此话,心里暗道:“这倒是次机缘,早听说他家也有位宝玉,也是淘气惯了的,却不知是怎生模样。况且那物必定到那里去了,趁此机会,倒可去和它一别。倘或那宝玉也因它失了真我真性,也可劝他一劝,让他回归到仕途经济的正路上来。”
甄宝玉吃了茶,便随着传话的小厮去了。这里只剩下众丫鬟,蕊儿便道:“你们也忒闹得不像了,先前你们说的那些话,不说有脸没脸,单只说倘或叫外人知道了,听了去,却把我们都看成什么人!再者老妈子小丫头一大堆人在外面呢,听见我们一大早起来便这般吵嚷,成个什么体统!不说我们爱闹惯了,传扬出去,或是说漏了嘴,或者那素日家心里有气不敢出,记恨你们在心的,索性便添油加醋告到老太太或太太那里去,皮不揭了你们的。”
众人见蕊儿这般,便都收敛了些,止住了笑,唯独碧萝冷笑道:“好个三贞九烈的大奶奶,交杯盏还没吃,大奶奶的威风倒先抖起来了。你既这般贤良,怎么不把自己栓在他的裤腰带上,倒把自己的什么汗巾子呀,红肚兜啦,丢了他一床,如同被狗扯了一般。”
众丫鬟才止住了,听得碧萝此言,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蕊儿的脸红到脖根子,呸了一声道:“就你这小骚蹄子会耍嘴,嘴尖不饶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迟早随了你的愿,好心没好报的。”蕊儿说完,红着脸转身出去了。
碧萝和众丫鬟大笑,见她去了,方渐渐止住,各自去忙手里的活不提。
这边甄宝玉见过了甄老爷,果真如蕊儿所说,且已经拟定好了后日便走。甄老爷负着手,把甄宝玉训斥了一番道:“这回倒遂了你的愿了,那里原是个花柳繁华地,别只顾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回来,且丢了我甄家祖宗的脸,若还是这般萎靡不振,没些儿大家公子的风范,传到我耳里,仔细你的皮。”
甄宝玉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垂手侍立。甄老爷见他如此,又恐吓坏了他,反到生出不虞,便挥挥手。
甄宝玉连忙退了出来,却才走到门口,甄老爷又叫住到:“回来。”
甄宝玉只得又回来侍立。甄老爷缕缕花白的胡须,瞪着眼道:“去和你母亲和老祖宗问个安,看她们有甚说的,别令她们又为你担心。你自己不能长进也就罢了,别连‘忠孝’两个字都忘了。跟你去的丫鬟婆子和小厮们,我也嘱咐过了,但有什么,回来他们是不敢隐瞒的,你且仔细。另外,明年便是大比之期,你早去早回,不可贪玩;若他们府里留你,你只说家中学业耽误不得,他们都是明白人,我也只不过让你去开开眼,见见那天子脚下的气象和大家风范罢了,回来也好生学着些。”
甄宝玉连忙道了声是,便不再言。甄老爷看他不似往日,脸上竟少了些隐约的乖张之气,神情也镇定许多,便点点头,转过身去,随手拿起一卷《论语》来看。
甄宝玉见无话,站了会子,便告退出来,迎头却撞着府里的钱管家。钱管家见甄宝玉出来,忙上来拱手问好。甄宝玉却伸出舌头,作了个鬼脸,一溜烟早跑了。
这里甄老爷又嘱咐了钱管家些事情,交代了大小事务,临了只叹息了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此去关乎我甄家运命·······”余者也无须琐记。
转眼两日即过,甄宝玉辞别了众人,身边只带着一名丫鬟,一个小厮和两个婆子,却是蕊儿,李贵和两位奶妈。那边钱管家带领众人早预备下了船只和路上所需,以及一应大小随身物品及贺礼,满满当当总共装了大小七八条船,知道的说是去贺寿,不知道的还以为甄家做买卖出货呢。这边甄夫人又赶着来嘱咐了一番,少不得洒下几滴眼泪来。
宝玉和甄夫人虽依依不舍,奈何时辰已到,钱管家派人来探了几次,两人只得洒泪而别。
甄宝玉上得船来,自是和蕊儿、李贵及两位奶妈一条船,另有四个撑船的驾娘。钱管家和十几个办事的人一条船,合着那大小七八条装货的船一起,一路顺风顺水,向京都而来。
众人于正月十九日出发,到得京都渡口,已是二月十五,恰逢花朝节。下了船,早有钱管家雇了车马轿子。甄宝玉骑着一匹大青骡子,李贵牵着;蕊儿坐轿,两个奶妈子却坐在车里,跟在后面;又有几个路熟的办差执事在前引路;钱管家在后面押货,一行三四十人,浩浩荡荡的朝京城里来。
甄宝玉骑在大青骡子上,只见大街小巷花团锦簇,红男绿女人头攒动,接踵摩肩,人声鼎沸,热闹非常,间或还有三三两两碧眼金发的外国女子挤在里面;各种商铺杂货琳琅满目,目不暇接;高楼亭台酒馆耸立,其间莺歌燕舞,嬉笑之声,丝管弦乐不断。真好一个天上人间,说不尽的艳丽繁华。
众人边走边看,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甄宝玉恨不能立马跳下骡背来挤进人群里去,怎奈行色匆匆,李贵等人怕耽误了贾府老祖宗的八十寿诞,哪里肯稍停。
甄宝玉在深宅大院里呆久了,见此景象不得去玩,虽引以为恨,也只得走马观花的看了一番。中午时分,众人进得一条大街,远远便看见一排排碧瓦红墙的建筑,街上也是人声鼎沸,里面亭台楼阁轩昂,绿树氤氲,柳绿花红。
李贵笑道:“可算到了,这便是宁荣街了,那一排排红墙左右,便是宁荣二府。”说着,只见钱管家早赶了上来,嘱咐众人,贾府快到了。
甄宝玉想着,这贾府如此光鲜气派,想必也是一大家子,早听说这里也有几个异样女子,不知和我们家里那几个相比如何,而且也有一个叫宝玉的,他既叫宝玉,我也叫宝玉,说不准竟互为知己也未可知。
甄宝玉想着心事,早到了贾府门前,李贵忙勒住缰绳,后面车轿停下;钱管家趋上前去,早有贾府门官上来笑迎着,又有小厮飞跑进去传禀。
李贵扶着甄宝玉下来,两位奶妈和蕊儿忙上来服侍,贾府里的几位婆子早忙迎了上来,领头的却是周瑞家的,便笑道:“早起喜鹊便叽叽喳喳的叫,老太太还念呢,定是有贵客临门,可巧就来了”。
甄宝玉抬眼见大门顶上一块金匾,却是“敕建荣国府”几个鎏金大字,门两侧一对石狮子,大门紧闭,只开仪门,里面隐约花枝招展,花红柳绿。又看着周瑞家的,已经是气派不凡,便连忙笑道:“有劳妈妈。”
周瑞家的细打量甄宝玉,顿时脸上便有些惊异,却又笑道:“这位必定便是府里的哥儿了,好齐整模样,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天下间竟有这样异事。”
众人不明就里,也不好问,一阵寒暄后,便随着周瑞家的和婆子们进得府来,只见里面气宇轩昂,阔大辉宏,不似江南的小巧别致。
蕊儿扶着甄宝玉,刚进了一道院,早有几顶轿子和十数位小厮等着。众人上轿,穿过几个院落,落轿,又换几个婆子上来抬上,穿花过柳,出廊入院,方迤逦往荣国府的内院里来,早又有众丫鬟迎着,忙传到里面,说甄家的宝玉来了。贾母忙命请进来。
甄宝玉和着钱管家等人进来,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歪在一张软塌上,身后三四个丫鬟拿着美人锤正给她捶背打扇,见人进来,便止住,想必便是贾母了;旁边几位太太媳妇,却是王夫人、薛姨妈,邢夫人和尤氏。钱管家忙跪了请安,接着是甄宝玉、李贵和几位丫鬟婆子跪请。众人请安毕,贾母道:“一路上辛苦,甄家的老爷太太们和家里都好。”
钱管家忙道:“托老祖宗福,老太太、老爷、太太,并家里都好,您老越发康健精神了。”
贾母笑着道:“只不过是老妖精罢了。”众人都笑了起来。贾母身后几名丫鬟和众人却都窥着甄宝玉一阵悄声议论。贾母便道:“你们嘀咕些什么,有什么新闻,也说来我听。”
鸳鸯便附耳笑道:“老祖宗,这甄家也有一位宝玉,你成日家念着,要他们带了来看看,这会子正在下面站着呢,你怎么忘了。只是这宝玉竟和咱们的宝玉一般模样,一般年纪形容,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是在别处见了,恐一时分辨不出来呢。”
贾母道:“竟有这事。当真我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既带了来,快叫他近前来,我仔细瞧瞧,看是我们的宝玉强些,还是甄家的好些。虽说大户人家的孩子,都生得娇气齐整些,左右看着有些相仿也是有的,哪里又有个一模一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道理,纵然他两怎样长得相像,也必然有些不同。”
琥珀笑道:“只是不知内里怎样,也不知有没有那毛病。”鸳鸯听了,忙偷偷瞅了她一眼,琥珀自觉语失,便红了脸闭嘴不语。
鸳鸯拿了老花镜来给贾母戴上。甄宝玉忙躬身上前,屈膝跪在贾母塌下道:“给老祖宗请安,祝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着便磕下三个响头去。
贾母忙命起来,便拉了甄宝玉的手,通身仔细打量端详,半晌,大笑道:“果真一模一样,天下间竟有这样奇事。两个人生长在两个地方,不但形容年纪长得一般模样,偏生又都叫做宝玉,这上天造化真非人所能全知。”
众人一时都上前来,围着甄宝玉细细端详打量,都各自称奇。王夫人、薛姨妈两人便都笑道:“若是穿了一样衣服,恐怕竟连我们一时也分辨不出来。”
刑夫人和尤氏便也上来细看,都自笑着称奇,都道:“果真是宝玉。”
贾母道:“快把咱们家的宝玉叫来,让他两也见见。他们两既然有这般相似模样,说不定内里也有些相同也未知。”
那外面早有人去传唤贾宝玉。这里众人归坐,尚自说笑,却听得外面凤姐笑着进来道:“早听说今日有贵客临门,我却又迟了,老祖宗该赏我才是。”
贾母道:“既知今日有贵客来,你却又来迟了,该罚,还敢讨赏。”
凤姐笑道:“这都是老祖宗偏心了,我为了老祖宗明日的八十寿诞,准备好戏,累得脚不点地,布置好了那头好戏,却错过了这头好戏,人前人后忙得风里灯似的,老祖宗不领情,不赏倒罢了,却要罚我,可知我是没人疼的了,何不把疼孙子的心也略分我些。”
贾母笑道:“知道你辛苦了,我何曾不疼你来。只你这一张巧嘴八哥,也有讨人嫌的时候。”
甄宝玉见来人放诞,一时不知如何称呼,贾母笑道:“她是你琏二嫂子。”
甄宝玉连忙拱手躬身以嫂呼之。凤姐忙回身,不禁笑道:“宝兄弟,你早起不是和姊妹们往园子里去了,怎么这会子回来,竟糊涂起来,连我也不认得了,莫不是人回来了,魂还丢在那里。”
众人都大笑起来。凤姐见这般,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也笑道:“今儿是怎么了,你们都把我蒙在鼓里耍猴呢。”
正笑着,钱管家忙从人后上来给凤姐请安。凤姐忙笑道:“这不是甄家的钱管家么,你们几时到的?路上可好?”
钱管家忙道:“上月十六日走的水路,却才刚到。托奶奶洪福,一路倒也平安。”
凤姐又道:“早听说你们甄府的哥儿也来了,好像也叫做宝玉来着,怎么不见?”
众人听说,便又大笑。尤氏笑道:“成日家都说你是明眼人,眼睛贼溜溜,心里酸溜溜,怎么这会子竟成了瞎眼鸡了。”
凤姐不理会,便问贾母道:“老祖宗,他人在哪里呢,何不叫来让我也瞧瞧,看是咱们家的宝玉好些,还是他们家的宝玉强些。”
贾母笑道:“亏你成日家眼明心亮,他这么个大活人站在眼前,你竟装作看不见。”
众人大笑。凤姐方回过神来,遂笑拉着甄宝玉仔细的看了半晌,道:“这真是奇了,天下间竟有这般巧事,形容模样一般倒也罢了,竟又连名字和这通身的气派也一般模样。你们不说破,合起来作了个大鼓,竟把我装在里面,倒看我出得好洋相。”
钱管家忙笑道:“我们哥儿头一次来京,所以太太奶奶们不认得。”
甄宝玉又连忙给凤姐行礼,凤姐笑道:“这模样,果真是如宝似玉,只是比我们的那位安静了些。你要是见了他,倒有些意思。”
甄宝玉道:“我也早听说这里有位宝玉世兄,正欲拜见,聆听惠教呢。”
贾母便道:“怎么咱们的宝玉这会子还不来?”
凤姐便笑道:“想必他和姊妹们在园子里闹了一早上,这会子又商量着给老祖宗准备寿礼的事呢。”
贾母道:“生日我横竖年年过,孝顺也不在这会子,今日有客来,他们姊妹们都该来会会才是。快叫了他们来。”
凤姐笑道:“老祖宗生日年年过,今年却比不得往年。今年原是大寿,过了明儿,老祖宗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寿星了,那脑门上的福气包只怕又要鼓起三寸来。”
凤姐说得众人大笑,早听见外面婆子道:“宝玉来了。”
众人定眼看时,只见贾宝玉早换了一身衣服,穿着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外罩石青起花倭缎排穗褂,一双青色粉底小朝鞋,头上束着嵌宝紫金冠,手里捧着一束新摘的各色花枝,笑盈盈的进来。
宝玉把花枝给了琥珀拿着,又给贾母和众位太太请了安,笑道:“这是大观园里新摘的时鲜花卉,正好给老祖宗插瓶。”
贾母笑道:“今日是花朝节,我正要叫人去摘些来插瓶,可巧你就摘了来,知道你孝顺,我没白疼你一场。你姊妹们都做什么呢,怎么她们不来见客?”
贾宝玉道:“林妹妹原说要来请安的,可有些咳嗽,我便让她回去养着了,横竖明儿才是老祖宗寿诞呢。其他姐妹都正往这边来呢,我因为走得快,便先过来了。”
贾母道:“你林妹妹生得弱,倒也罢了,只怕是早起在园子里吹了风,倒叫她好生养着吧。你和其他姐妹都在园子里玩什么呢?”
贾宝玉道:“好多呢,有挂彩的,斗花斗草的,游园作诗的,也有编花篮的。”
贾母道:“今儿甄家也来了位宝玉,你早饭后,便带了他去那园子里一块逛逛去。”
贾宝玉连忙答应着。贾母道:“你还不快去见见客人。”
贾宝玉转身,果见旁边丫鬟队里多了位粉面含春,穿红着绿的公子来,若不细看,杂在人群里,竟还以为是位女儿。
贾宝玉走上前去,两人四目相对,心里都只觉得似曾相识,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只是一时虽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凤姐笑道:“两个宝玉,一般模样,竟连高矮胖瘦都分毫不差,若是穿了一样的衣服出来,却叫我们如何分得出真假来。”
众人一阵议论,尤氏便道:“别说是我们,若真是那样,只怕连太太和老太太都分辨不出来!”
贾母笑道:“他两虽然皮囊一般模样,但还是能分辨的,那甄家的看着娇气些,比起我们这位多了些女儿气,想必也是在女儿堆里长大的。”众人都笑。
凤姐笑道:“我们的宝玉有‘玉’,不知甄家的有‘玉’没有?”
甄宝玉和贾宝玉两人此时竟互相看得怔住了,没理会众人的言语。
蕊儿忙上来答道:“我们哥儿先前也是有‘玉’的,就在来给老祖宗祝寿之前,突然作了一个梦,梦里说了些胡话,醒来后‘玉’便没了,合府上下,再也寻不见,却是件奇事。”
薛姨妈听得稀罕,不禁插嘴道:“只怕那‘玉’也是件奇异的宝贝,不轻易得来,纵然一时失了,想必灵性已通,日后再寻回来也未可知。”
甄宝玉听得此言,顿时笑道:“我此番前来,便是来别它一别,却要从此抛了它,我便是我了。”
众人听得此言,见他竟也有些呆意,觉得和贾宝玉更像了,便都看着两人大笑起来。
贾宝玉心里想:“他果真是如宝似玉,是真的我了,那我又是谁?他既说从此我便是我了,难道从前的我便不是我?”
两人互相看着,心里都有自己的一番呆意。贾宝玉此时早已经魂飞天外,神思迷糊,半晌方怔怔的道:“你的‘玉’哪里去了?怎么只剩下一俱臭皮囊到这里来。”
甄宝玉道:“我的‘玉’都给了你呢,从此我便是我了。”
贾宝玉含笑点点头,把胸前内衣里戴着的那块玉拿出来道:“你原来是来瞧它的。”
甄宝玉看了那玉一眼,只觉灵光一闪,头脑发怔,便含笑点点头,两人遂拉着手对笑。
此时袭人早找了来,见两个宝玉拉着手傻笑,着实吃了一惊。众人见他二人都发了呆意,说出来的话也不解,唯恐又勾出两人的病来,便忙把两人拉开。贾母忙命袭人把贾宝玉的“玉”戴好。
这里众人说笑了一回,贾母便命人摆饭。前厅四张大桌子,按辈分摆开不提。
贾宝玉因想着甄宝玉,甄宝玉也想着贾宝玉,两人饭也不曾好生吃得,只草草了事,便起身告辞欲往大观园里来,两人方好说些体己话。
贾母命袭人好生跟着,又嘱咐了几个老妈子几句,问甄宝玉有无丫鬟带来,蕊儿忙上前答应着,贾母便只点点头。
却说贾宝玉拉着甄宝玉出得院门,径直往大观园这边来,转身和袭人及随行的几个婆子道:“你们不必跟着我两,我两原本三生石上同精魂,虽一分为二,此番阔别重逢,正好叙旧。”
众人虽不解,知道他又呆性发作,满口胡话,却不好逆了他的意,只是笑看着袭人。袭人只得笑拉了蕊儿自去,几个婆子乐得自在,便也偷闲各自逛去了。
甄宝玉和贾宝玉来至大观园门口,只见里面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琼阁绣户,香风冉冉,氤氲之间似有无数闲愁旧恨之气,便连忙止住脚步道:“石兄,如今我的心愿已了,咱们就此作别,我这皮囊却要去作另一番事业,这里的事业就都交给你了。今日一别,恐无再会,且各自珍重。”
贾宝玉大惊,急问道:“你要往哪里去?既来到这里,如何不进去?”
甄宝玉笑道:“我好不容易跳将出来,如何又肯进去,本想劝你一劝,但时机未到,知你劝无可劝,便也只得罢了。从今而后,我自往红尘俗流里去安身立命,投身经史子集,致力于经济学问,也去博得个封妻荫子,方不辜负了这身皮囊和师友的敦敦教诲,以及父母亲人的养育之恩。”
贾宝玉听得此言,心中大不快,放了手嗔道:“亏你既有了这身皮囊,怎么突然说出这般臭不可闻、假情假性的胡话来,竟也要学那禄鬼蠹贼,去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甄宝玉只是笑笑,躬身拱手间便转身而去,留下贾宝玉一人站在大观园门口,怅然若有所失,眼里竟滴下几滴泪来,自言自语道:“原以为得了个知己,没想到竟也入了禄鬼蠹贼之流,天下间竟没有我的立足之处,竟无一知己不成。世人皆醉,我尚独醒,这人世间纵然风花雪月又有何意趣。”
贾宝玉正自伤心惆怅,不能自解,那边园子里紫鹃却走了来,见贾宝玉独自立在大观园门口发呆,眼角似有泪痕,便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流什么泪,那边林姑娘找你呢。”
贾宝玉忙拭了泪痕笑道:“谁哭来着,我刚才是被一阵风吹来,园子里的花粉迷了眼。林妹妹找我做什么?早起她咳嗽,现在可好了些?”
紫鹃笑道:“去了你便知道,咱们快走吧。”
宝玉只得随着紫鹃进得大观园,一路往潇湘馆来。未知黛玉找宝玉何事?有何话说?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