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蒙古大草原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章 进入神秘之境

我们驾车紧随其后疯狂地追逐着一群羚羊,他们如同被风吹起的丝带一般穿过似沙漠却又不是沙漠的地带,一旁的蒙古骑兵骑着骆驼经过,形成一幅奇特的景象,这巨大的反差与鲜明的对比使即便像我这样一个因旅途的劳顿而早已疲惫不堪的旅者都感到惊奇不已,仿佛我瞬间从20世纪突然穿越到了中世纪。我是一个自然主义者,曾到过地球上的许多角落,也见过许多奇怪的人和事,但我在蒙古高原上看到的这一切却让我屏住呼吸,使我茫然乃至眩晕,我完全不知道如何调整我的精神状态。

1918年8月下旬,当我离开北京动身前往蒙古的戈壁沙漠时,我知道我将要驱车前往。但不知何故,在我脑海中“蒙古”和“戈壁沙漠”是一幅旧时忽必烈汗和他治下的古中国[13]的生动图景,泉涌般的思绪让我不愿想到汽车这样一种现代的交通工具。只要我能够踏上这片我一直以来梦想踏上的土地,这就够了。

甚至也不想坐火车,当我坐着火车前往卡尔干[14]的时候,看到满载货物的驼队静静地沿着铁轨旁的公路缓缓行进,当我们慢慢经过著名的南口关[15]的时候,我看到了世界奇迹之一——长城,这蜿蜒如灰蛇过岭的城墙将我想象中的神秘的蒙古印象驱散。我看到了这一切并接受了它,就如同接受了辉煌的老北京城墙旁出现一辆汽车一样。它太近了,然而铁路却使它变得平庸。

但蒙古!是不同的。一个人是不能在咆哮前行的火车里参观蒙古的。我带着我的老步枪和睡袋越过遥远的云南的山脉,沿着西藏边境,通过缅甸的炎热丛林。在森林中,山间步道上,卡尔干两个穿卡其布衣服的年轻人接待了我,他们都在腰间绑着一排子弹匣和一把六轮手枪。本来我因为眼前的景象而欣喜欢悦,他们身上的武器却使我对蒙古的美丽幻想毫无防备地在顷刻间倒塌。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查尔斯·科尔特曼的家中,他迷人的妻子在餐桌旁招待,她是一个真正爱好户外活动的女子,我们的话题都是关于射击、马匹以及广阔的戈壁沙漠中的孤独与怅然,但并没有太多提及汽车。或许他们隐约意识到我仍然并不觉得眼前的一切是真切的,但也预料到我很快就会从梦境中醒来。

那天晚上我和一个已经破坏了蒙古神秘感的人一同用餐。1916年,科尔特曼先生和他的前合伙人奥斯卡·马门驱车穿过草原前往库伦[16],蒙古的旧都。但对于一个心存东方梦的梦想家来说最不浪漫、最不协调、且最令人沮丧的是几天后从幻梦中清醒的日子最终还是到来了——我们弄到了车,其中有一辆是整个蒙古顶礼膜拜的神,蒙古活佛,呼图克图的车,这些车将是第一批穿越蒙古沙漠的车。

当呼图克图得知蒙古有了第一辆汽车的时候,他就立即也要了一辆。因此,他的车穿越崎岖不平的道路平安到达卡尔干,沿着旧时骆驼商队的路径跨越700英里的草原到达库伦,数百年前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铁骑就是通过这条道路征服中国的。

8月29日天还没亮,我们就起床了。当赶骡的人装载货物的时候,庭院里的灯笼如巨大的萤火虫一般时明时暗。因为前面的路崎岖不平,我们将汽车留在高原上一个名叫黑麻胡村[17]的军台[18],我们将干粮和被褥放在了马车上,驾着马车继续前行。与我同行的是科尔特曼夫妇与罗康德尔夫妇共四人。我负责侦查地形,科尔特曼先生的任务是拜访库伦的贸易站,罗康德尔夫妇将陪我们度过这个冬天。

下午1点,我们踏上了湿滑的石道前往卡尔干的北门。卡尔干是中国长城前第一道坚实的巨大屏障,数百年来这个屏障一直在为中国抵御来自北方鞑靼人的侵袭,除此之外我们与大高原之间就别无阻隔了。

护照通过检查后,我们穿过如大门一般的幽暗峡谷,向左急转,我们发现自己已置身于干涸的河床边缘,我们脚下是绵延起伏的驼峰般的山峦,有的像弯着脖子低头的土黄色人头聚在了一起,有的如静静地跪在沙地上的人儿,在那人头的肩上是数百匹缓慢且沉稳地经过的骆驼,它们头尾相连走向长城的大门,他们是从遥远的国家来的。其中有一只骆驼把我深深地迷住了,或许是因为那只骆驼满足了我对辽阔荒原的想象,我百看不厌它那晃动着身躯穿越沙漠的姿态,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我无法抗拒它所带来的魅力。

通往黑麻胡村的其中一条道路是干涸的河床,左边是蜿蜒穿过群山的长城,右边是200英尺高的壮观的悬崖。河床的基座上是小屋和中国旅馆,小屋的屋顶由稻草和泥做成。但往上游走映入眼帘的便是低矮的黄土色丘陵,风吹日晒使这片土地变得坚硬如奶酪一般可以切割。远处看去这不过是一片沙漠,然而这里的的确确还有不少人居住。整个村庄是在山坡上半挖半建的,然而这些房屋却难以察觉,因为每一堵墙,每一片屋顶都是用相同的棕壤盖成的。

当我们距离卡尔干还有10英里左右的时候,我们开始徒步走上了通向大高原的狭长道路。我一直盯着小马驹的脚跟看,直到我们在半路到达了一个宽阔的平地。我转过身去,似乎一瞬间,一切景象尽收眼底。我最大的心愿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绵延起伏的山丘漫延到数英里开外与遥远的山西山脉交汇的地平线。

这是一个荒凉的村庄,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每一座丘陵都被风霜雨水切断了,满是伤痕,彩虹色的沟壑交叉切割出一个又一个目力所及的奇妙的角度。

过了一会儿,我们到达了关口的顶峰,我觉得我从未看过任何一个地方能够如此彻底地满足我先入为主的想法。在我们脚下展开了一副巨大的沟壑和峡谷的画卷;眼前是无限延展起伏的草原。我知道,此刻我真切地站在世界上最大的高原的边缘,而这样的地方只可能是蒙古。

我们的午餐是在一家路旁的中国小旅店解决吃的,而后我们驾马前往黑麻胡村,路上是晃动的小麦田、荞麦田、小米田、燕麦田,燕麦是那么丰厚,那么鲜美,以至于任何马儿看到了都想吃一口。

饭后,我们策马快步前进,罗康德尔先生和柯尔特曼先生骑马在前方领路,我骑着我的小马驹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将近7点了,半小时后军台周围的树木就将被暮色笼罩。我欣赏着华丽的日落景象,太阳落山的那一刻在空中溅起了金色和红色的光辉,我懒洋洋地看着骆驼商队在1英里外的山脊上荡来荡去的黑色剪影。在我旁边的另一条路上,一列满载的骡和牛拉的车子停了下来,原来是司机们睡着了。我享受着草原上这个完美且宁静的秋夜。

突然,从一个小山峦的背后,传出了汽车发动机的转动声和电喇叭的刺耳嘶鸣。当我还尚未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突然往下跌了下去,动物喘着粗气,马车夫叫喊着,骡子猛踢着。在这一刻商队四散到了路的两旁,我们为这个混乱的始作俑者——一辆黑色轿车,清出了一条道路。

我希望我能让那些在城市里生活的人知道,在蒙古边界的开阔草原上,汽车似乎是多么奇怪且又格格不入的事物。想象一下,独具东方特色的一只骆驼或一头大象突然出现在第五大道上!你会立刻想到它是从马戏团或动物园里逃出来的,你很好奇交警面对这样一个不听他指令的生物究竟会怎么做。

尽管眼前的这一切是如此不和谐,而这样一辆汽车又是如此显眼,这并没有阻止我像大萤火虫一样消失,放弃我的马儿,将马儿交给马夫(赶马人[19]),转而选择那舒适的后排座椅的坐垫。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在我们的马车越过崎岖不平的道路的时候收集我业已破碎的梦想堡垒的碎片。这是一次粗鲁的觉醒,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坐在有弹性的座椅上度过这数英里远比我坐在我那蒙古小马鞍上来得舒适。

但那天晚上,当我漫步在军台内的庭院,在魔幻的沙漠星空下,我的思绪追溯到了忽必烈汗那辉煌的日子。我的心中充满怨恨,因为我意识到无论这是好是坏,沙漠的神圣性永远消失了。骆驼仍然会以沉默的方式在古老的草原里行走,但神秘感已经丧失了。曾经那仅有的最后一点神秘感也已经示众,而这个世界和他的另一半将在忽高忽低的大草原上嘈杂地飞速行进,他们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都感觉不到,更不会知道那让人无法抗拒的沙漠魅力是如何将人引向浩瀚的未知世界。

白天我们收拾汽车,将被褥与汽油罐绑在车踏板上,车上的每个角落都塞满了干粮。由于科尔特曼先生承诺要展示给我们看一种我们从未看过的枪法,我们的步枪一直等待开火的那一刻。

科尔特曼先生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他在一辆每小时五六十英里的车上追击羚羊的,然而这疯狂故事让我有点怀疑。但是你也知道我从未见过奔跑的蒙古羚羊。

离开黑麻胡村后,我们一路颠簸了二三十英里,道路上除了骡车和牛车留下的深深的车痕外可以说是很不错的了。这些马车总是带给人绝望,以至于人们总是期盼看到好的路况。每年车轮在坚硬的山脊和峡谷间留下深深的烙印,这些车轮印与日俱增。

路上,我们几乎一直都可以看到泥墙小屋或小村庄以及中国小贩携带着装着水果或女子的小装饰品的篮子经过。我们经过时,中国农民驻足凝视,事实上他们全都是中国人,虽然我们真的是在蒙古。我急切地想看到蒙古人,这种想看到蒙古人的梦想是多么强烈啊,这蓝色衣服的中国人也太普遍了吧?

离开卡尔干后的70英里都是一样的,路上到处都是中国人。长城是为了将蒙古人挡在外面而建造的,然而同样的它也把中国人围在了城内,但是这滚滚大海般的广阔高原对中国农民来说太具诱惑力了。在政府的鼓励下,中国人知道这样和平渗透的价值,他每年都要向前推进12英里左右的耕种范围。结果,草地变成了小麦、燕麦、小米、荞麦和土豆的田地。

蒙古人一般不以农业为生。可能是因为多年前,满族人不许他们耕种土地,且在地面上他并不习惯耕种,耕种让他们感到并不舒服。马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蒙古人能很好地完成任何在马鞍上的工作。正如F.A.拉森先生在库伦曾说,“如果在厨房里,你给一个蒙古人一匹马骑,他便能在马背上成为一名出色的厨师。”因此蒙古人将一望无际的草原留给了中国人用于耕种,而他选择了饲养大尾羊,山羊与牛儿。

大概在离开军台2小时后,我们经过了片片田地,动身前往塔布尔[20]。我们打算住在拉森先生家中,他是蒙古最出名的外国人,在前往他家的路上,我们看到了他养的马儿在远方吃草。

夏天,这个地区的所有土地长着茂盛的草,水自然也不稀少。沿着这条路有很多水井和小溪,在远处,池塘或湖泊的表面掠过银色的闪光。成群的山羊和大尾羊爬上了山谷,它们的数量并不多,这片土地可以轻易养活它们。

距离塔布尔不远的地方是一个蒙古的村落,我跳下车拍了一张照片,但是很快我又跳上了车,因为当我们的车停下的那一刻十几只狗冲出了房子狂吠如狼。他们是巨大的野兽,这些蒙古人养的狗因体型巨大而显得特别凶猛。每个家庭都至少有一只这样的狗,这次之后我们就明白了千万不要徒步接近当地的房子。

这个村庄房子的构造并不像中国的房子,或许因为这些房子不是泥房子,而是呈现出圆形网状框架,上半部是锥形的蒙古包。蒙古包,恰如其名,是完全适合蒙古人居住的房子。冬天,蒙古人会把炉子放在中间,房子又干又暖和;夏天,蒙古人有时会把遮盖着蒙古包的毛毡更换成帆布以便空气流通。当蒙古人每半年迁徙到一个新牧场的时候,他们可以很方便地快速拆卸蒙古包,他们将蒙古包的框架收起,将房子装运到骆驼的背上或马车上。

让村子里的蒙古人相当失望的是他们中许多人在逐渐显示出中国血统的特质,两个民族最坏的品质似乎融合在了一起。即便没有真正融合,他们与中国人的接触都无不显示出他们道德的败坏,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抢劫和偷窃。而在头饰方面,南方女性的头饰却与北方女性的一样精美。

当塔布尔的山脉在我们身后的地平线上下沉,我们进入了一个巨大且起伏的草原,那里尽管有水却并不多,荒无人烟。那里就像美国的内布拉斯加州或达科他州的大草原一样,短草飞燕草和紫色蓟在阳光下如火舌一般艳丽。

这里不缺禽类,我们早些时候来到这里看到鱼塘里数百只绿头鸭和水鸭。汽车常常吓得凤头麦鸡在路上扑腾着扬起不少尘土,田凫则秋风扫落叶一般掠过草原。大金雕和大乌鸦安然地憩息在电线杆上,早晨临走前,我们在耕地里还看到了数千只蓑羽鹤。

在这片土地上,树林是不存在的,任何能产生火的东西在这里都是有价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去动电线杆,因为每一根电线都是光滑圆润没有凸起的地方。保护电线杆的方法很简单且充满东方韵味。当这条路上的电线杆第一次被架设的时候,蒙古政府在法令中说,凡是用刀或斧头砍电线杆的人都会被杀头。即使在草原上,执行这样的法律也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困难,在几个人被杀头以后,线路安全就得到了保障。

我们在营地的第一个晚上是在距离黑麻胡村约100英里开外的一个山坡上度过的。当车子停下的时候,一个人被留下来负责解开睡袋,而我们其余的人则分散在草原寻找生火的燃料。干粪是沙漠里唯一的燃料,虽然它不像木头那般容易生火,它却像木炭一样好用,很快便能煮熟一锅的食物。我负责做饭,而我非常乐意去承担这样一份工作,因为我有很好的理由在寒冷的清晨围着火堆绕圈行走取暖。

这是一个完美的秋夜。世界上的每一颗星星似乎都在他们应有的位置,每一颗都像一盏小小的灯笼。我找到了一片沙地,挖出一块足以容得下我的臀部和肩膀的地方,而后我爬进了睡袋,欣赏着头顶的华盖,不知不觉就过了半小时。沙漠之夜的魔力再次融入我的血液,我祝福命运,命运让我远离喧嚣躁动,人头攒簇的纽约。但我感到一阵嫉妒,远处传来圆润的驼铃声。咚,咚,咚,听起来像清澈的大教堂的钟声。我带着满腔澎湃的热血听着,直到我捕捉到了骆驼行进踩踏的节奏,我看到了黑色的剪影、圆润的身躯和弯曲的脖子。噢!我和这些骆驼伙伴一起,像马可·波罗[21]一样旅行,在漫漫长夜中学会了解沙漠的心!在我闭上眼睛的那天晚上,我发誓,当战争结束,如果我可以自由地去我想去的地方,我会选择再次来到沙漠,正如那伟大的威尼斯人来到这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