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丛书:香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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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历代香典之大成,窥中华香事之门径
(代序)

中华香文化,浩如烟海,珍若珠玑。它是我们的祖先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围绕香品的配制、使用及品鉴逐渐形成的一系列技法、习惯、制度与观念,既凝聚了华夏先民的生活经验与智慧,也散发出东方文化所特有的瑰丽异彩。中国是一个香的国度,中华民族是一个崇尚道德与馨香的民族。香文化渗透于中国古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侧面反映出中华民族在精神气质、美学鉴赏、理想胸襟、价值观念与思维模式上的独特神韵。光阴荏苒,时空变幻,中华香文化在今世又焕发出勃勃生机,展示出奇幻而华美的文化魅力。

中华香文化,渊源甚早,如北宋丁谓《天香传》所云,“香之为用,从上古矣”。殷商甲骨文中,既有关于先民“手执燃木”施行“祡(柴)祭”的记载,也有艾爇及酿制郁鬯(香酒)的记载。由此可知,中国的香文化自萌芽时代开始,就兼具了神圣祭祀与庸常生活的双重意义。西周至春秋战国时期,祭祀用香沿袭了远古传统,以燃烧香蒿,燔柴祭天,供奉香酒、谷物为主;生活用香所涉范畴也有扩大趋势,佩戴香囊、兰汤沐浴之习已成为日常礼仪的一部分,香品被广泛用于辟邪、除秽、驱虫、疗疾等诸多领域。《诗经》中关于“采艾”“采萧”的记载,以及屈原《离骚》中“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等诗句,皆展现了当时香品采制与使用的新风尚。

秦汉时期,华夏一统,香文化得到了更为广博的发展空间。汉人张骞出使西域,丝绸之路随之开通,沉香、青木香、苏合香、鸡舌香等域外香料得以陆续输入中原,大大丰富了中华香文化的内涵与外延,中国香文化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高潮期随之而来。与道家、儒家、医家养生养性理念紧密融合的熏香之习在王室贵族中渐渐流传开来;香炉、熏笼等用具也开始普及使用,著名的“博山炉”即产生于此时;熏香、佩香、浴香已成为宫中寻常之事,用香也成为宫廷仪制的一部分,《汉官仪》中就有关于尚书郎奏事对答须“口含鸡舌香”的记载。

时至魏晋,香品鉴赏渐成风气。当时,香料是极其珍异的奢侈之物,用香、品香是贵族权门极为豪奢的享受。曹操生前修书给诸葛亮,“寄赠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临终前,又将名贵香品遗赠诸位夫人,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分香卖履”。东晋南北朝时流行熏香,士族子弟莫不熏衣傅粉,貌若神仙。随着香料品类的日趋繁多,合香(以多种香料配制而成的香品)普遍使用,并出现了范晔《和香方》等多部香方专书。香料被更广泛地应用于医疗领域,当时的名医葛洪、陶弘景等人皆曾以香料入药疗疾。这一时期,贵族对名贵香品的需求、道教的蓬勃发展及佛教的兴起,都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用香风气的盛行,促进了域外香料的传入。

隋唐时,国力强盛、民力富庶,为香文化的发展提供了优越的社会基础。香品用量远逾前代,不仅广泛用于佩戴、含服、熏烧,更出现了用香涂刷墙面、构建楼阁等奢侈之举。彼时,用香、品香之习渐从宫廷王公贵族阶层传入民间。随着香文化的普及与发展,用香仪制日趋完备,成为宫廷、政务礼仪的重要组成部分;香具也越发精美,材质多以瓷器为主;香品更是日渐丰富,香类划分也日益精细。

宋代是中国香文化发展史上的鼎盛时期。该时期造船技术发达,海上贸易繁盛,政府设立了专管海上贸易的市舶司,对香料贸易执行专卖制度,香料进出口量占对外贸易额的首位,甚至出现了专事海外香料运输贸易的“香舶”。宋代文人阶层普遍盛行焚香用香、搜集香方、合制香品、品鉴香类,并常互赠名香、应和酬唱,引为雅事。宋真宗宠臣丁谓一度官居宰相,曾亲撰《天香传》一文;大文豪苏轼亦曾亲自合制“印香”;诗人黄庭坚甚至自称“香癖”,《香谱》作者洪刍便是其外甥。宋元时期是香文化从贵族走向民间、从书阁走向市井的重要阶段,印香、香墨、香茶及添有香料的各种食品开始进入市井生活和百姓人家。

明清两朝,则是中华传统香文化的普及期。当时的制香技术、香具工艺及香品类型,较之前代有了长足发展:线香、棒香、塔香得以普遍使用;明代“宣德炉”以用料考究、工艺精湛、形态精美而著称香史。民间用香风气也更为繁盛,人们妆饰香膏,佩戴香囊,雅室熏香,沏饮香茶,沐浴香汤,调服香药。不知不觉,香已然浸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以各种形式融入到古代中国人优雅而极富情趣的日常生活之中。

泱泱大国,天香一脉,历代传承,日趋繁富。香文化发展史上的每个时段,都有它独特的意义与成就。香事虽小,却大有可观。我国古代各类典籍,多有涉及香的:宋代李昉等编修的《太平御览》辑有“香部”三卷,专论香料及典故;明人李时珍《本草纲目》搜集香药名目达百种之多。香文化的盛行也衍生出一批专著,如洪刍《香谱》、范成大《桂海香志》、叶廷珪《名香谱》、沈立之《香谱》、武冈《公库香谱》、张子敬《续香谱》、陈敬《陈氏香谱》等。若论其中翘楚,首推明人周嘉胄之《香乘》,该书穷搜遍辑、包罗广阔,可谓集明代以前历代香谱之大成,以至“谈香事者必以是书称首焉”。对于广大读者来说,欲一窥中华香文化之门径,《香乘》可算得上是一本极为实用的参考书。

一、知人识文——周嘉胄与《香乘》

周嘉胄,淮海(今江苏扬州)人,字江左,斋名鼎足斋,出生于明万历十年(1582年),卒年约在清顺治十五年至十八年(1658—1661年)间,顺治年间寓居江宁(今江苏南京),曾与胡节轩、盛茂开并称“金陵三老”。嘉胄工于行书,长于书画鉴赏,与当时知名书画赏鉴家及装裱师素有交往。今存王宠书《千字文》,钤有其“周嘉胄印”、“鼎足斋书画记”等鉴藏印;朱熹行草书札卷上,亦钤有“周嘉胄印”藏印。其传世作品,除《香乘》外,有《装潢志》一卷,是中国最早最全面系统地论述书画装裱的专著,书中有关书画装裱的指导思想、原则和技法等,对于今世之书画装裱仍有一定的借鉴价值与指导意义。

周嘉胄其人,生平事迹鲜有记载。扬州城香风缭绕千年,明代尤盛,嘉胄浸淫其中,自有领悟,今据其《香乘》自序,可推知一二:

余好睡嗜香,性习成癖,有生之年,乐在兹,遁世之情弥笃。每谓霜里佩黄金者,不贵于枕上黑甜;马首拥红尘者,不乐于炉中碧篆。

作者有此嗜香之癖、遁世之情,方能费三十年光阴,将香之掌故穷搜遍辑,著成《香乘》。

“乘”者,春秋时晋国史书名。《孟子·离娄下》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后因以为一般史书的通称。标名《香乘》,即指记载香名、香品、香类、香事诸门类的专业书籍。是书初纂于万历戊午年(1618年),只写到十三卷,请李维桢为之作序。后作者因病对文稿的编撰粗疏简略,参洪、颜、沈、叶四氏香谱,历二十四年续辑成书,于崇祯辛巳年(1641年)刊成,收集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以前有关资料共二十八卷,凡香之名品、故实及赏鉴修合诸法,莫不详考备载。莫怪李维桢序言赞它“囊括古今殆尽矣”。

二、香典大成——《香乘》特点与价值

《香乘》原二十八卷,合九万三千余字,有:香品五卷,佛藏诸香一卷,宫掖香一卷,香异一卷,香事分类二卷,香事别录二卷,香绪余一卷,香炉一卷,法和众妙香四卷,凝合花香一卷,熏佩、涂傅之香共一卷,香属一卷,印篆香方一卷,印篆香图一卷,晦斋香谱一卷,墨娥小录香谱一卷,猎香新谱一卷,香诗、香文各一卷(现将此二卷集为“咏香诗文”)。其书赏鉴诸法、旁征博引、体例严谨、采摭繁富,确系历代涉香典籍中的集大成者。

《香乘》一书的集大成意义,首先体现在“广”字上。南宋以来,洪刍、叶廷珪所撰诸家《香谱》,或传或不传,然其传世者多篇帙寥寥。周嘉胄殚近三十年之力,方成此编。自有香谱类专书以来,仅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香严三昧》十卷,篇帙称富。周氏《香乘》,篇幅乃其三倍之多。故历来凡记香事的专书,若论搜罗之广、篇幅之巨,则莫过于此书。作为我国古代第一部系统的香论著作,凡香之名品诸如合香、清道引路香、黎仙香等,香之调制、鉴赏,咏香诗句、文章以及与香有关的逸事趣闻等,无不一一载录。所引材料,亦多有出处可循,堪补亡佚史籍之缺。同时,《香乘》对唐、五代、宋等朝饮食、装饰等情况亦有所涉及,尤其是关于用香料配制的食品(如香饼等)的记载,对于饮食民俗以及烹饪技法的研究均有一定价值。《四库全书提要》赞它:“凡香之品名、故实以及修合赏鉴诸法,无不博引,一一具有始末。而编次亦颇有条理。读香事者固莫详备于斯矣。”从香文化资料载录的广博角度来说,即使在今世,《香乘》仍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

《香乘》一书的集大成意义,也体现在“精”字上。书中编入与香料有关的史、录、谱、记、卷、志等文献,资料极其翔实:既有综合性的罗列,又有重点突出的内容;既旁征博引,又具有始末,标注出处。作为一部专业性较强的类谱,《香乘》对香品的介绍精确可靠,或举用佛界香名,或列出应用之香事并注明出处。如:沉香一则,引入考证十九条;生沉香之事,援引达三十条,并将生沉香种种异名解析详尽。至于所录香方,不仅载录广博,且记载精准,在当时具有较大的实用价值,直至今天仍然有其指导意义。同时,《香乘》一书虽为辑录之作,却凝聚了作者长期积累的用香、制香、储香、品香经验。《香乘》在编录古方的同时,辅以作者个人自身经验,对香方用料、剂量及合香技法都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由此可见,不论是香品的记载还是香方的载入,作者皆本着严谨、精细的著录态度,既追求考据的精准,也追求载录的精确,方著成《香乘》这部中国古代香文化史上的扛鼎之作。

《香乘》一书的集大成意义,还体现在“新”字上。《香乘》不仅载录历代涉香资料,且注意搜集当时最新的香业动态。其“墨娥小录香谱”一卷中,载有“取百花香水法”(直接用水蒸气蒸馏花之法),翔实具体地记载了我国在公元16世纪之前已认识并掌握蒸馏技术的具体情况。卷二十六收录“猎香新谱”,详细载录当时最新的香方应用情况。明代,自海外输入的香料已有膏香、油质、水、露等天然香料的提取物。因此,一些原有的传统产品所用香料,也尝试直接用膏、油、水、露等新剂型取代,随之也带来了合香工艺的更新。对此,《香乘》卷二十五俱有载录,如:直接将苏合香油、榄(香)油、玫瑰露等原料加入复合香方之中,并在加工过程中采用隔水加热、浸泡提取有效成分和色素的工艺,以及用纱袋装盛香料浸泡以提取油溶性香成分制成油质加香产品(如头油)等技法。这里记载的膏、油、水、露的直接应用以及溶剂的热法提取芳香成分等工艺,实可视为现代香料工业的先驱。可见,《香乘》及时反映了当时合香行业的最新动态,其求新求变的著录精神、敏锐洞察的专业视角,着实令后人钦佩。

古今学人,皆以为《香乘》一书乃集历代香谱大成的上乘之作,在我国香文化发展史上占据着首屈一指的地位,是全面反映我国古代香文化的代表性作品。《香乘》既为我们留下中华传统香文化的宝贵财富,也为香文化在当代的普及与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直至今日,仍具有不可忽视的历史与现实的双重意义。

三、香韵绵长——《香乘》版本流传与影响

一直以来,《香乘》被视为中华香文化的精粹之作,为文人雅士所青睐和推崇。然而,它却并未像作者周嘉胄的另一部著作《装潢志》那样广泛流传。它虽被收录于《四库全书》子部谱录类、《笔记小说大观》等丛书之中,其单行本却传世极少。今传世单行本,可分为刻本与钞本两大系统。其刻本有明崇祯十四年(1641年)周嘉胄自刻本与清康熙元年(1662年)周亮节重修本两种,皆为二十八卷。明崇祯十四年自刻本,周嘉胄辑,为九行十七字,小字双行,白口,四周单边,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首都图书馆、南京图书馆等处有藏。2004年,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拍出著名藏家曹大铁所藏《香乘》二十八卷,亦系明崇祯十四年自刻本,四册合订一厚册,竹纸,九行十七字,有明万历戊午年李维桢序,钤有“惠栋之印”“定宇”“红豆斋攷藏”“曹大铁收藏记”等印,成交价达22000元人民币。《香乘》钞本则极为罕见,日本早稻田大学藏有一部,版面秀雅,字迹清丽,品相亦属上乘。

近世以来,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笔记小说大观》、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三编》等收录《香乘》,皆以明崇祯年间刻本为底本,采取影印形式,以飨读者求知之心。此举虽能保持古籍原貌,却不甚利于广大读者品读、识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推出的《生活与博物丛书》之“器物珍玩编”收录了《香乘》,其整理标点、简体横排的形式,颇受读者欢迎,但为体例所限,未能对相关术语予以笺释或说明,也让爱香之人深感遗憾。

有鉴于此,本书以常见《四库全书》本、《笔记小说大观》本为底本,参照他本,细心比较,择善而从,以今译形式展示此书全貌,意在使广大读者全面深入了解中国古代香文化的精髓,也更为深刻地理解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书中还收录了《香谱》《陈氏香谱》的全文译本,以便有心的读者参照比对、互相印证,以全面了解中国古代香文化,从中体悟出《香乘》一书的历史价值与现实意义,更好地把握古代香文化发展的脉络与精神。相信这对于读者艺术视野的扩展,亦不无裨益。

古籍今译,自古以“信、达、雅”为旨归,《香乘》的译注也遵循这一理念,但仍难免存在谬误与不足,敬请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编者
2009年4月于珞珈山问香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