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约见的地点被我定在了惜惜生前最经常去的餐厅。
程誉恒不可能看不出我这样耍聪明的小把戏,但同样意料之中的,他也并未对这个地点产生任何异议。
我先到了一步,叫了一份汤,一边用小汤匙慢慢搅着,一边打了个腹稿。
没过多久,程誉恒匆匆忙忙从门口走进来,停步茫然地转了一圈,在我的挥手帮助下准确定位,向我走过来,“你倒的挺早啊。”
我皮笑肉不笑,“你不也是?”
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程誉恒恍若未觉,脱下西服外套,拉开椅子坐下,“怎么了,找我什么事?”
我强打起精神,“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吃饭吗?”
程誉恒一本正经:“那可不行,我现在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要适当保持距离。”
听了这话我差点把牙咬碎。我还没打算这么快进入正题,他倒先哪壶不开提哪壶,居然还用这样的态度提起他那个倒霉女朋友?
我扔下手里的汤匙,不锈钢和瓷碗碰撞出轻微的“当啷”声,微微往后靠了靠,“女朋友?我还真是好奇到底是哪方神圣能收了你?”
程誉恒挥手叫来侍应生,低头翻看菜单,“林纾你怎么回事啊,我的女朋友你天天挂在嘴边干什么。怎么,打算换个性别,换换口味?”
“你别在这儿嬉皮笑脸,”我忍无可忍,“你女朋友的事,我都知道了。”
程誉恒抬头扫了我一眼,又重新低下头看菜单,“嗯。”
我伸手把他手里的菜单抽出来扔在一边,身子稍稍往前倾,正巧对上他的目光:“程誉恒,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压低声音却更加咬牙切齿:“惜惜是怎么死的,你都忘了吗?你在惜惜碑前说过的话,是不是也都忘了?”
他不笑了,盯了我一会儿,忽的往后一靠,“思静不过是他的妹妹。当年的事情和周思静一点关系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关系。我希望你能搞清楚这一点。”
我简直被他这样满不在乎还为周思静开脱的态度气昏了头,“程、誉、恒!你有没有良心?惜惜可是你亲妹妹!你以为……”
他打断我,用极其冷淡而陌生的语气,“林纾,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既然选择和周思静在一起,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更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我一时间被他的语气打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更加难以置信:“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管的……太宽了?如果不是你爸妈和你姐求我劝你,你以为我会管你这破烂事吗?害死你妹妹的凶手又不是我哥哥!”
他皱眉,声音却仍然很平淡,“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耍的是什么把戏。这个餐厅是惜惜最喜欢的,你喝的汤是惜惜经常点的。对了,过几天就是惜惜的忌日了,你是不是还打算在那天送我一份大礼啊?”
我气得血都冲上了脑子,忍不住提高了点音量:“你说什么?!你以为你能顺利把周思静娶进门吗?”
他淡淡笑了笑,“娶不娶得进,那是我的本事。咱俩是发小没错,但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分享的。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和叶世臻,我也不希望你干涉我和周思静。”
他深吸了口气,拦住了我即将要出口的话:“林纾,我记得你是坚决维护自由恋爱的吧。我也一样。思静没有做错什么,她不该背负她哥哥的阴影。”
“你……”
他深深看我一眼,“我一会还有饭局,有什么事,大后天陵园见吧。”
他说完就招手买单,行色匆匆离开。
我愕然坐在那里,足足愣了半刻钟才低头抚额,苦笑着摇摇头。
我的确没有想到他态度会这样坚决。虽然我一直知道他表面洒脱不羁,骨子里其实固执得很,但我以为他为了惜惜也会顾念几分,他与周思静到底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我努力回想脑海里周思静的脸,但遗憾的是我只记得她那白白净净的脸,和一双墨玉般的眼眸。由此,她或许长得真的一般,至少不是程誉恒的女朋友中最漂亮的。
那她究竟特别在何处?难道还真是因为她是周思宇的妹妹?
我正皱着眉头思索,意舒的电话已经打了进来,“怎么样?谈判成功了吗?”
我摇了摇头,叹息道:“没有,失败得很彻底。”
意舒讶异,“啊?怎么会这样?我们都以为你劝的话,他无论如何都会听的。”
我气极反笑:“那你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何德何能,能让程大少爷听得进去。”
意舒听出来我被气得不轻,叹了口气,“程誉恒一向固执,你也不是不知道。今晚我哥和他在一起陪客户,试试看能不能再劝劝他吧。”
我强压住眼底涌上来的泪意:“他这破烂事我是真不想管,可一想到惜惜那小模样我就……”
意舒显然也是被勾起了伤心事,与我一同沉默半晌,也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各怀心事地挂掉了电话。
本来我已经拎起包打算起身离开,侍应生却端着托盘来上菜,我下意识扫了一眼,都是我常吃的菜式,“这是?”
侍应生一面上菜一面解释,“刚刚那位先生已经买好了单,嘱咐我把这张字条给您。”
我愣了愣,伸手接过。
果真是程誉恒的字迹,只有寥寥几句话:“抱歉,最近心情不太好,有些冲动。对不起。”
我抬头对侍应生笑了一下以示谢意,对着一大桌子菜色运气,犹豫半天,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埋头苦吃。只是实在饭量有限,足足打包了一半回去,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字条,像攥着什么烙铁,直烧得手心发烫。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吗?我根本不需要他的道歉,他应该对惜惜道歉,不是对我。
走进地下车库之后,电话铃又响了,我心里那股怒火噌地一下烧了起来,接起电话劈头就是一句:“哪位?”
大哥听了我的语气竟是没有丝毫惊讶,笑着说了句:“丫头被气坏了吧?”
我反应过来之后不由得有些后悔,讷讷道:“大哥,你怎么知道。对不起,我……”
他话中笑意不变,“我当然知道了,我现在就和程誉恒在一起呢。”
我启动车子连接好蓝牙,却不想应和他的话,只憋着一股火一言不发地开车。
大哥那边也不说话,就这样诡异的沉默了半刻钟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干嘛呢?”
让我开口的原因不是别的,是程誉恒的声音忽然在对边出现,虽然听着很遥远,但是十分清晰,“老大,你在和林纾讲电话?”
大哥承认的很痛快,“对。你要不要来讲一句?”
程誉恒“哦”了一声,之后他的声音就再也没在话筒那端出现过。但我知道他肯定一直在边上听着,因为我再没听到他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我莫名烦躁,把车开得歪歪扭扭,还好餐厅距我自己的公寓不远,没开出什么事情来。
我把车停进车库,却并不着急上楼,靠在皮质座椅上细细思索着什么,也在等大哥的话。
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给我打电话,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说。
沉默了足足五分钟之后,我终于开口:“大哥,你有钱也不能这么祸害吧。话费不要钱吗?”
大哥笑了两声,“怎么样,冷静下来了吗?”
我没好气,“没有。被某人气的,冷静不下来。”
我刻意加重了“某人”二字,就是为了给程誉恒听的。大哥显然知道我的心思,掌不住笑了。想到听筒那边程誉恒的表情,我也没忍住笑意。
程誉恒倒挺能沉得住气,还是没说话。
大哥接着说:“笑也笑过了,现在好点了吗?”
我不置可否,“你就只想跟我说这些?”
“当然不是,你等会啊,”他话头一转,显然是对着程誉恒说的,“行了,听也听完了,滚远点去。我有话要跟小纾说,你离远点,离远点!再远点,行,就坐那儿吧。”
我本来一肚子怒火,现在被他闹得也绷不住了,又气又觉得好笑,“差不多得了,你俩唱这么一出双簧给谁看呢,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大哥说:“你消气了就成。今天的事儿程誉恒都跟我说了——你别过来,老实坐那儿——他过后想想也觉得自己做错了,自己脸皮儿薄不好意思说,才让我给你打这个电话。”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
他接着说,“丫头,我知道你气什么。就因为周思静是周思宇的妹妹不是吗?可……”
我打断他,“照你的意思,你也觉得我做错了是吗?我不该拦着他对吗?”
他愣了一下,语气温柔,“当然不是。丫头,在这件事上我和你的态度是一样的。他确实不能娶周思静,而且离得越远越好。”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而且你大可以放心,程伯伯也不可能同意。退一万步说,就算周思静和惜惜的死没有关系,可若是结婚之后,你我看着她就能想起惜惜,以后还有什么自在可言。”
我嗯了一声,算是认同了他这样的态度。
“但是,”他语气一转,“你是有些太心急了。我相信不止你能看出这次程誉恒对女友的态度像变了个人似的,你就该知道周思静在他心里与别人是不同的。你贸贸然上去劈头盖脸一通骂,他能听你的才是见了鬼了。”
我沮丧地点点头,“知道了。那你打算怎么劝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呗。”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你你你你不会要……招魂吧?”
对面安静了足足半分钟,才爆发出一阵忘乎所以的大笑,我才意识到大哥边上还有听电话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你……旁边都有谁?”
大哥笑得直喘,“还有你表哥和卓荦,没别人了,就我们四个。”
像是印证他的话似的,表哥一边笑一边凑到音筒边上说:“我是真的服你了。什么招魂,亏你想得出来。”
我的脸皮在这群哥哥的磨练下简直不是一般的厚,听了他们的调笑之后还能镇定自若、义正词严地补上一句:“薛绍飞你偷听别人电话可真不要脸。”
大哥笑过了,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的意思是,等我见过了周思静再说吧。我得先会会她,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物才好对症下药。”
我不耐烦,“当年出事儿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她。我当时还小,的确没什么印象,那时候你都多大了还想不起来?”
大哥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别以为我听不出你挖苦我老。”
我乐不可支,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递手机的声音。
“喂?林纾吗?”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程誉恒的声音出现在那头。
我复又变回冷淡腔调,“嗯。你有事?”
他有点扭捏似的,声音没什么底气,“没什么事。那个……你晚上一个人回家注意安全。”
“就为这?”
他沉默一下,“还有刚才……”他话都说出口却又反了悔,叹了口气,“没有了,我就这么点儿事。”
我语气冷淡道:“那我知道了,谢谢你关心。我挂了。”
说完,也还没等他做出反应,我就摁掉了手机,往后一靠,长出一口气。
真解气。
我心情稍稍平复了些,从车里出来,莫名其妙地竟边摇着钥匙串边哼起歌来。
既然目前为止还劝不动程誉恒,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过我笃定的是,无论程誉恒如何坚持,程家父母都不可能允许周思静嫁进程家。我对这样的家庭实在是太有信心了。程誉恒虽然固执,我想他也拗不过程伯伯。
既是如此,二人分手不过是时间问题,不足为虑。
想想也觉得好笑,当年在啤酒摊上为“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干杯的我和程誉恒,竟有一天也因为婚姻问题起了冲突,这不是给曾经的自己往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吗?
但程誉恒的妻子是谁都行,只是周思静不行。
我细细考虑下还是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对劲。程誉恒疼惜惜是大院里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当年恨不得活剐了周思宇的人也是他。以我对他将近二十年朝夕相处的了解,他不是这样拎不清的人。
那现在真情实感也好,惺惺作态也好,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17层到了,我提步走出电梯,抬头却发现门口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由得脱口而出:“世臻?你怎么在这?为什么不进屋等着?”
我快步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嗔怒道:“楼道里冷,你也不是不知道家门密码,干什么不进去等着我?”
叶世臻刮刮我的鼻尖,笑着说:“知道你胆子小,我要是直接进去,你进门看到有个人坐在你家沙发上,没得吓着你了。”
我感动于他的细心,摇了摇他的手臂,仰头绽开一抹笑,“行了,知道你体贴。走吧,现在可以进屋了吧?”
他点点头,又对我笑了笑。
天,这个男人长得可真是好看,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他一笑我还是怔了怔。
我回过神,转身输密码开门,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大明星,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