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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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疑窦丛生

结束了美国东部的行程,再次回到洛杉矶半山上的豪宅,颜玺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劲——洁净得有点过分。

她还记得第一天到来的情景:房子虽豪华,却是处处凌乱。显然岳子君不具备收拾房间的能力,但他又不习惯外人在家里走来走去,所以不可能请钟点工。这一次,屋里却雅洁得可疑,就似被一双巧手精心收拾整理过。这会是谁的手?

颜玺走回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见衣橱里飘着一只气球,又是一惊。这只气球是上次去迪士尼乐园,岳子君买来玩的。回家后随手一放,气球就自然飘在卧室的屋顶。这只花花绿绿的气球飘在空中,似乎也是一种点缀,颜玺也就没去管它。临行前,她还清晰地记得气球就飘在空中。如今,这只气球也被工工整整地收进了衣橱。会是谁干的?

颜玺心里藏着几分别扭,走下楼去。岳子君已在厨房摆好了家宴——从餐馆打包回家的外卖。龙虾、黑椒牛柳、夫妻肺片、炒青菜……看上去倒也丰盛,还有一瓶红酒。

岳子君依然那样殷勤、体贴、周到。

岳子君忙着开酒,又给每个人斟酒。紫苏有些不安,嘴里一迭声喊着“姐夫,我来我来”,忙伸手去抢岳子君手里的酒瓶。岳子君挡住,打趣道:“哎,这种小事,还是老奴来吧。”颜玺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女士香烟,满桌子找火机。岳子君赶快从身后摸出一只火机,躬下身给颜玺点上,那谦卑劲儿,倒活脱脱真像个“老奴”。颜玺凑身点了烟,吸一口,烟雾飘散在空气里,看在紫苏眼里,倒真像是传说中民国时期骄横跋扈的“孔二小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岳子君的服务。

“来,玺儿,来,紫苏,为你们接风,一路辛苦了。紫苏,要专门谢谢你。”岳子君举起酒杯,开场白亲切又温暖。

“姐夫,你给我们安排了这么好的行程,谢你还来不及呢,谢我什么呀?”紫苏慌乱地举起酒杯。

颜玺举起酒杯,说:“谢谢我们给他提供了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机会呀!来,第一杯干了。”紫苏乜斜了她一眼,心里酸溜溜地想:嗬,你还真心安理得受了。

“砰!”酒杯碰响了,颜玺一口喝掉了杯中酒,紫苏犹豫一下,也干了。岳子君只浅浅地抿了一小口,便放下。岳子君总是这样,理智、节制,这么多年了,无论什么场合,从没有见岳子君喝醉过、放松过、胡言乱语过。

岳子君忙着用公筷给颜玺和紫苏盘里布菜,龙虾、牛柳堆了满盘,他自己却吃得很少。紫苏偷眼看着岳子君,突然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增添了许多,面容也十分憔悴,蓦然看去,竟然像一个老头了!而坐在他旁边的颜玺,皮肤光嫩水滑,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骄纵的孩子。紫苏心中一惊。她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岳子君的情景:四十出头的岳子君干净、儒雅,走起路来豪迈有力,有时还会偷偷做个鬼脸,吐吐舌头,有点顽皮样。虽说比颜玺大了十岁,但外貌上却看不出太大差距。可如今,岳子君像是衰老了二十岁。而颜玺,岁月好像忘记了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模样身材和多年前并无分别。如今他们看起来竟像一对父女。

颜玺和紫苏俩人傻傻地喝光了一瓶酒,岳子君把开始那杯酒一直端到了最后,到底是没喝完,倒给了颜玺。

岳子君起身,拍拍颜玺的手背,说:“你们姐妹俩聊会儿,我上楼先睡了。”岳子君吃力地站起来,转身朝楼道走去。紫苏发现岳子君的身躯衰老得更厉害,背佝偻着,腿几乎迈不动,像是用身子拖着在走。他才刚五十岁,怎么竟像是个老人了!

紫苏看着岳子君的背影迟缓地消失在走道尽头,回头对颜玺说:“姐姐,你没有觉得,姐夫变化很大吗?老了很多啊!”

“他太拼命了!从来都不肯休息一天,就连周六、周日都在搞那些破活动,身体天天这么超负荷运转,能不亏吗?”颜玺抱怨道。颜玺从没有见过比岳子君更加勤勉的人。他没有任何私人的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唱歌不跳舞,不玩牌,也不打球……总之不管是兴趣爱好还是不良嗜好,通通都没有。

“是不是减肥减得过了头?我看姐夫着实瘦了好几十斤吧?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中年男人,干吗要那么瘦啊!是不是被你逼的?”

“唉,他确实是足足瘦了三十斤!从前因为长胖而穿不下的衣服现在都能够顺利地重新上身。瘦是瘦了,精力却大不如前了。也怪我,回去一做项目就是一年半载的,确实没有好好照顾到他。”颜玺有些郁闷。

“你还是要注意关心一下姐夫的身体哦。这么好的老公,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紫苏为颜玺倒了一杯酒,说:“对了,姐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说啊!”

“我想请你帮我在美国介绍一个男朋友!千万不要是慕白那种穷书生,百无一用。要像姐夫那样,有实力的。”

“你是说,想找个有钱人对吗?”

“是的!来到美国之后,我才发现,以前我真的是太傻了!就像个井底之蛙,根本没有见过世面。我都四十岁了,从来没有买过任何奢侈品,唯一的一条贵裙子,还是你送给我的。像妮娜家那样的豪宅,我连做梦都没有想过!”

“你羡慕妮娜的大房子呀?难道你也愿意让你老公一天找八个,还要把你赶出门去住酒店?”颜玺打趣道。

“唉!那当然是不可以的。妮娜的老公也算是奇葩了。最理想的就是姐夫这样的,有实力,但低调不显摆,对你又体贴周到,忠诚专一。”

“你的意思是,岳子君是完美的咯?”

“当然了,他年龄是大了一点,模样嘛,当然也谈不上多么帅。但是,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吧?就照着岳子君这样的帮我找一个如何?接近就可以。”

颜玺轻叹了一口气,说:“你当真觉得岳子君有那么完美吗?”

“那当然了!谁不觉得岳子君完美呀?闺密们都羡慕死你了!我们都在想,能不能把岳子君多克隆几个,我们闺密每人分一个,那该多好啊!岳子君就像是一款爱马仕的限量版手袋,任何女人拎在手里都会感觉合适!”紫苏满眼放光。

颜玺一笑,说:“假设,如果,万一,我要是和岳子君离婚了,你会怎么想?”

“什么?和岳子君离婚?那我只能想,你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这么多年,你们的婚姻可是我们这帮闺密心中的标准范本啊!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漂洋过海,从此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你要是离婚了,我的三观会尽毁,我的世界会崩塌!我会再也不相信爱情!”紫苏惊得连出排比句。

颜玺不以为然:“你的婚姻不也是我心中的标准版范本吗?才子佳人,古典童话,不也是离了?”

“慕白怎么能和岳子君比呢?”

“怎么不能比啊?慕白是才子,又是美男,是货真价实的王子呢!不过是时运不济,一时没挣到钱而已。”

紫苏被噎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离婚的事,你是开玩笑的吧?不是真的吧?”

颜玺叹了一口气,说:“当然,是假的。好了,你再喝会儿,我还要回房间去修改一下方案。”

“这么晚了,还修改什么方案?哎呀,姐姐,你可当真是个工作狂啊!就连去旅游,还带着个电脑,一有空就修改方案!我说,你就一天不工作,能死吗?”紫苏抱怨道。

“死倒是不会,就是会感觉这一天过得不踏实!”

紫苏喝掉了杯中酒,闷闷地说:“唉!真是奇了怪了。你这样一个女学霸,建筑狂,一心一意想当女版贝聿铭,明明最具备养活自己的能力,命运却安排你嫁这么一个有钱的老公。别的女人羡慕得要死,你却非要瞎折腾。我呢,唯一的理想就是当个小女人,有个温暖的小家,安安稳稳过小日子。现在却成天东奔西跑,挣钱养家,到头来钱没挣到,家还散了。真是天意弄人!”

“也许吧,每个人想要的不一样。可是呢,归根结底也都一样:欲望不满足就痛苦,欲望满足了就无聊。人就是这么可怜的动物。”颜玺嘲讽地撇着嘴角。

“你怎么变成哲学家了?”紫苏愕然。

颜玺一笑,不再搭话。姐妹俩在客厅告别,颜玺上楼后径直去了书房。她还不想睡觉,但也没心思修改方案。

颜玺知道,在紫苏眼里,自己的婚姻是完美无瑕的。别说是紫苏了,就连当年的颜玺自己也是这么认为——撞上了岳子君,就像是上天烙了一张极大极大的馅儿饼,不偏不倚,正好就砸在了她的脑袋上。

可是,自从放弃房产事件以来,各种细微的罅隙与不适开始冒头。颜玺说不出什么实证,但总是感觉有些不对劲。岳子君不对劲,两人的关系也有些不对劲。有外人在场时还好说,只剩两人相对时便相顾无言。关起门来的生活几乎可以面对观众完全敞开:衣服穿得严丝合缝,动作完全合乎道德规范,基本没有少儿不宜的镜头。

变化最大的是岳子君的眼神。从前,不管什么场合,也不管有多少人,岳子君的眼睛就像是长在了颜玺身上,他眼里的欣赏、倾慕、喜爱是毫不掩饰的。可是这次回来,岳子君的眼光几乎从没有落在颜玺身上,他哪怕和颜玺轻言细语说着话,眼睛也没有在颜玺脸上停留过。他的眼神似乎失去了锚点,变得游移、躲闪。

颜玺暗暗心悸,仿佛蕴藏在这躲闪的眼神背后的,是什么看不清的真相。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颜玺仔细复盘了一下,要求她签字放弃房产只是一个明确讯号,微妙变化应该是从岳子君五十岁生日时便开始了。

去年秋天,岳子君的五十岁生日的头一天,颜玺带着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早早地赶赴机场,准备飞往洛杉矶。岳子君的电话打来,她故意没提他的生日,更没有说自己的行程,就是为了他生日的当天突然出现,给他一个惊喜。

就在快要进入机舱时,颜玺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的合作伙伴蔡总打来的,语气十万火急,让她赶快准备一起去江南,他们跟进的一个市级博物馆项目第二天一早要召开常委会专题讨论,如不出意外,会后就可签约!

“明天去江苏?开什么玩笑,我在去往洛杉矶的飞机上,马上就要进入机舱了!早点怎么不通知?”颜玺愕然。

“我也是刚刚接到通知,第一时间就给你打电话了!我们是乙方,当然只得随时待命。哪里还做得了甲方的主?姑奶奶,十万火急,这个项目已经跟了半年了,眼看终于要收割了,你是主设计师,必须到场亲自汇报。你知道这个项目跟进得有多艰苦,意义又有多么重大!两个亿的项目啊!公司这一年就指着这个项目了!Please!”蔡总在电话里又是恳求又是“威胁”。

颜玺站在廊桥与机舱的连接带上,陷入两难。这一年多,她回国发展,一直与蔡总进行项目合作。这个博物馆是她心仪已久的项目,为此已搭进去大半年时间,一趟趟地跑江南,可以说呕心沥血。如今胜利在望,怎可因自己不到场而功亏一篑?但是,那边岳子君的生日又怎么办呢?

颜玺卡在工作与家庭之间,卡在理想与爱情之间,反反复复,思量又思量,蔡总的微信一个接一个催来。在关舱门的最后一刻,颜玺还是拔腿逃出机舱,作出了选择。

那一天,颜玺就留在机场没有离开,几个小时后,与蔡总一行一同登上飞往江南的班机。飞机刚刚抵达S市,还没出机舱,打开手机,跳出一条新闻:S市发生重大煤矿事故,目前已死亡七人……颜玺心里咯噔一下,与蔡总交换了一个惊惶的眼色。果然,一个小时后,甲方来电说,因突发重大事故,领导须紧急处理,会议延期,随时待命。蔡总接完电话,面如死灰,颜玺的血液也直降到冰点。

这个项目的结果,是甲方因事故而形势紧张,再无心此项目,签约无限延期,最后不了了之。所以,颜玺既没能回洛杉矶陪伴岳子君过五十岁生日,项目也未能成功签约。可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颜玺怄得就快吐血了。

事后颜玺打电话向岳子君道歉,并有些委屈地提到自己的遭遇……电话那头,岳子君没有半句责难,只是安慰她没什么,项目要紧,发展好自己最重要。颜玺长舒一口气,想岳子君始终是大度宽容的。但是,在这之后,岳子君的电话渐渐少了,打来也是寥寥数语,匆匆挂掉。再后来,就发生了签字放弃房产事件。

如果颜玺知道在岳子君的生日当天发生了什么,她还会那样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