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铜烟袋的重量
雪化后的第三天,宋福来蹲在老槐树下,指尖摩挲着树皮上的刀痕。那是十九年前爹刻的“十”字,如今被碱土侵蚀得只剩半道横,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疤。粗糙的树皮刮得指腹生疼,却比不上胸腔里翻涌的钝痛。他腰间的铜烟袋空了,烟丝早被王桂芳倒进了灶坑,说“闻不得这股子霉味”。可他知道,那霉味里裹着的不只是烟草,还有十九年的恐惧与愧疚,如今被一把火燃成灰,却仍在记忆里冒着青烟。
“爹,张婶走了。”宋四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却像根冰锥刺进他心里。孩子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热气混着泥土味,在料峭的风里很快消散。宋福来回头,看见儿子手背上的伤疤褪成浅红,却在阳光里泛着微光,像块半透明的琥珀。那伤疤随着孩子的动作微微起伏,仿佛有生命般跳动,每一下都在提醒他,宋家欠王家的债,终究要还。孩子裤脚沾着龙王庙的残雪,那里今早被扒出半截石碑,刻着“马魂归处”四个大字。宋福来盯着那四个字,喉咙发紧,仿佛看见王秀兰临走时的眼神,像把利刃,剜开了老宋家尘封的伤口。
供销社的玻璃上贴着新标语,“破除迷信,崇尚科学”的红漆盖住了旧年的“算卦改运”。宋福来望着斑驳的玻璃,想起周瞎子失踪前一晚,曾隔着窗纸对他说:“老福来,那本账册缺了页,你爹没写高广林兜里还揣着……”话没说完就被狗吠打断,如今老瞎子的自行车铃铛再没响过,车把上的柳树枝在风口晃成吊死鬼的模样。他不禁想,周瞎子到底知道多少秘密?那没说完的话,是不是藏着能彻底击垮他的真相?
卫生所的消毒水味混着雪气,刺鼻得让人窒息。高广林的床尾挂着洗得发白的军大衣,衣摆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像极了当年他腰间的皮鞭。宋福来推门时,看见他正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形状像极了老槐树的影子。“福来啊,”高广林的声音比降压药还苦,“你爹埋笼头时,我往坑里多垫了层马粪,想着让冻土烂得快些……”这话让宋福来浑身发冷,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想让所有证据永不见天日。铜烟袋在掌心硌出红印,他忽然想起爹临终前塞给他的牙,此刻正躺在公社的证物箱里。“高大哥,”他听见自己叫出了十九年没叫的称呼,声音发颤,“那年你举着枪,其实是想吓唬人吧?”高广林没答话,眼角的泪却掉进了枕头,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洇成了血红色。那滴泪仿佛滴在宋福来心上,烫得他眼眶发热,原来当年威风凛凛的民兵排长,也不过是被恐惧和欲望裹挟的可怜人。
黄昏时的龙王庙飘着细雪,寒意渗进骨头缝里。宋四儿蹲在残碑前,用树枝划着新露出的“王”字。他忽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爹,张婶说我手背上的疤是胎记,可胎记为啥会变形状呢?”宋福来望着儿子被暮色拉长的影子,那弧度像极了马笼头的钩子。他想起王秀兰临走时塞给他的纸条,“1978年腊月廿三,你娘拆的棉袄里,藏着我哥的婚书”。此刻那张纸正躺在自家炕席下,婚书上的新娘名字,跟王秀兰的本名只差一个字。真相像潮水般涌来,他终于明白,王秀兰为何能如此执着地追查真相——她要讨回的,不只是哥哥的命,还有被偷走的人生。
后半夜的风掀动西厢房的窗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宋福来摸黑翻出爹的木箱,手指在账册的缺页处颤抖。“广林拿了粮票,又夺了……”墨迹被水渍晕开,像匹奔跑的马。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突然,院外传来罐头盖的铃铛响,短促得像声叹息,转瞬就被雪埋了。他猛地起身,却只看见空荡荡的院子,月光洒在雪地上,泛着清冷的光,仿佛刚才的声响只是他的幻觉。
“爹!”宋四儿的惊叫划破夜空。宋福来冲进里屋,看见孩子盯着窗玻璃,哈气在冻霜上画出个笼头形状。“我梦见张婶了,”宋四儿的手指抠着窗框,声音带着哭腔,“她怀里抱着个马灯,灯沿上的字在流血……”宋福来抱住儿子,能感觉到孩子剧烈的心跳,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望着窗外的黑夜,忽然觉得那些沉睡的秘密,正借着梦境,向宋四儿伸出了手。
雪不知何时停了,老槐树的影子投在新埋的土堆上,像个人跪着的剪影。宋福来摸着腰间的铜烟袋,忽然发现烟袋锅上的“福”字变了形,凹陷处卡着半片蓝布——跟王秀兰留下的、跟王富贵的棉袄、跟十九年前的雪,都一个色儿。他想起王秀兰最后说的话:“冻土化了,可有些东西化不了。”此刻蹲在炕边,看着儿子手背上的伤疤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忽然明白那不是胎记,是十九年前的血,是爹没敢说的债,是笼头钩子刻进骨血的印。
卫生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公社干事说高广林趁夜逃了,枕头下留着半枚铜扣,扣面上新刻了字:“宋四儿庚午冬月”。宋福来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树洞里的铁皮盒空了,只剩片带血的马鬃,在风里飘,像极了王秀兰鬓角没来得及梳起的白发。他知道,这场关于真相的追逐还未结束,高广林的逃脱、周瞎子的失踪,还有那半本烧剩的账册,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这一晚,宋福来握着铜烟袋坐在门槛上,看东方泛出鱼肚白。雪化后的碱土地冒着热气,老槐树的年轮里渗出的水珠,一滴、两滴,落在新埋的笼头位置,晕开的水痕,渐渐显形为一个“王”字——跟宋四儿手背上的伤疤,跟冻土下的账册,跟十九年前的雪夜,都严丝合缝。而远处的屯道上,周瞎子的自行车辙印延伸向白茫茫的地平线,车后座的人造革包滚落着,露出半本烧剩的账册,残页上的字迹在晨露中若隐若现,写着:“马魂锁七步,代代无人逃”。宋福来望着那行字,终于明白,有些罪孽,无论如何掩盖,终究会在岁月里显形,等待着被清算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