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正如以上所说,初春的某个夜晚,我得知曾经在我怀里风情万种的唐艳已经当上电视台的主持人,因此郁闷无比,一连数日都郁郁寡欢。我这种反应好像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意思,幸好老天大发善心,叫我去了趟广州,以便我换换环境、换换心情。
那天下午我背着笔记本电脑和旅行包上火车后,芳芳还没有到。我坐在下铺,看看表,还剩15分钟就要开车,心想最好路上塞车,她明天坐飞机来得了。对面下铺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花白。一个30岁出头的男子来送她,应该是她的儿子吧。两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自己边流泪边给儿子擦眼泪,还说没事没事。我心里不觉一酸,忙把头扭向窗外。
芳芳和她男朋友上来时,离开车时间还剩7分钟。她男朋友瘦瘦的,脸色有点黄;个子不高,头发不长不短,平平常常一个人。他帮着芳芳把旅行包塞进行李架,很吃力的样子,看来身体不怎么好。芳芳给男朋友说,冰箱里有我做的好多吃的,用微波炉热一下就行,保证你能吃四五天。和电影里所有毫无创意的送别一样,他男朋友最后一句话是,那你路上小心,记着给我打电话。而送老太太的中年男子还继续坐着没动。我看着都替他们着急。还好,在铃声响起的同时中年男子下了车。老太太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户朝儿子挥手,眼泪又流了出来。
芳芳上车后没介绍她男朋友给我,她男朋友也没跟我打招呼——用一句台湾人的话说就是“当我不存在啊”!所以列车开动后我对芳芳置之不理,一个人看《环球日报》。报纸上说,多年之后,海湾局势又紧张了。美国白宫发言人近日在记者招待会上明确表示,美国准备向海湾地区派兵。还有一些别的报道,都没什么意思。比方说,某权威机构公布的全球最新军事力量排名、美国某州出现多年罕见的龙卷风、非洲某地大干旱孩子们饥渴交加。芳芳寂寞难耐,也拿了几张看。
后来我正看一条关于法国全裸度假村的报道,突然一声喊叫如晴天霹雳从天而降。芳芳大喊,呀,完了完了!我以为她忘带公款,亦大惊失色,急问,怎么了怎么了?芳芳说,忘了喝抗病毒感冒冲剂了!我哦了一声,就不再吱声。芳芳准备把提包从行李架上取出来,要拿一次性纸杯给我俩冲药。我放下报纸,说,我这儿有呢。说完从座位下的旅行包翻出纸杯。芳芳直夸我心细。冲了药,我俩龇牙咧嘴把黑色的药水喝光。这会儿老太太躺在中铺,见我俩一幅可怜样,直夸芳芳是个好媳妇。她说,小伙子好福气啊,现在这么贤惠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啊!芳芳听了像受到日本鬼子的调戏,耳根都红了。她急忙解释说,我俩是同事,一块去广州出差的。老太太急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年纪大了,不过你俩倒蛮有夫妻相的。芳芳恶狠狠地噔了我一眼,恨不得在我腹部猛揣一脚。我看她这种表情就没敢多嘴,继续看报纸上痛陈世界各地人民苦难的文章。这次出来她掌握着财政大权,我宁可把牙齿自个儿敲碎了往肚子里咽,也决不敢招惹这位姑奶奶。
报纸被我俩看过后蹂躏得像牛肉干,皱巴巴的。我还把报纸蒙在头上睡了一会儿。睡得头昏脑胀嘴唇发干,好像还做了无数见不得人的梦。醒来看看表,睡了不到20分钟。漫漫旅途,无心睡眠啊!芳芳见我睡醒,变戏法似的从半空中抓出一盒扑克,说咱俩玩扑克吧。我说玩什么?我不会啊。她问“拐三”不会吗?我说不会。她问“升级”呢?我说也不会。我见她嘴唇欲动,急忙说,别问了,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桥牌和围棋,扑克这种俗玩艺我从来不沾。芳芳瞪瞪眼,不屑一顾地撇撇嘴,样子倒是挺性感。只见她四处观望,像要准备物色另一个男人来。我看她那猴急样,问会不会扑克算命?会的话给我算算。芳芳听后两眼发光,立刻容光焕发斗志昂扬,自夸在大学时远近闻名,人称半仙。于是算命开始。具体操作过程大可忽略不计。想当年这样的鬼把戏我见多了,向来都是不屑一顾。即使在最黑暗的高考前夕,我仍坚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努力、分数高,前途就是光明一片。但是到目前为止我前途黯淡,只好算算,死马当活马医吧。而芳芳晦涩的预言用通俗的语言表述出来是这样的:我认识很多人,但大多是酒肉朋友;我对爱情的期望值很高,但现实与理想差距很大;我可能会赚一大笔钱,但很快花光……总的来说,她一直在描述一个可怜的倒霉蛋。
听完芳芳叫人郁闷无比的预言,我上了躺厕所。解决之后感觉稍好。芳芳见我脸上没了刚才的倒霉相,撇撇嘴:“什么事这么高兴,给女朋友打电话了?”
“哪跟哪啊?不是给你说过嘛,我就没女朋友。只不过去厕所那个什么了。”我已经告诉过芳芳多次牛牛我现在还是条光棍的严峻事实,可她怎么都不信。
“你没女朋友,谁信啊?”她依然执迷不悟——很多事都是这样,你越是说实话别人越是不信,你越拼命掩饰,别人越满心狐疑。就像在学校,我一说其实我是个对感情非常认真的男人,宿舍的哥们儿就笑得直喷饭;后来我晚上一回宿舍就说又干了,他们反而屁都不放一个。
我一声叹息:“唉,信不信都无所谓了。郁闷啊……第一次出差就让我去了重灾区。说不定这一去就躺着回来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说什么呢?你这个乌鸦嘴。打嘴,然后摸木头!”芳芳怒目圆睁。
我心头一颤。唐艳以前也是这么说的,连表情都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我每次自己打完嘴巴后,唐艳都说太轻了太轻了。然后她要帮我打,我不让打她就生气。她下手很重,每次打完后我嘴唇都麻麻的。有时候走在路上,她当街就是一小巴掌,我还得笑脸相迎。路人很奇怪地看着我,以为碰到了受虐狂。
我直勾勾地看着芳芳,直到看得她脸红。
“哎!你怎么啦?”芳芳右手伸出,碰碰我。
“没、没什么。”我摇摇头,看着窗外景色呼啸而过,“你刚才说话的语气、表情,和我以前的女朋友一模一样。”
“牛顿啊牛顿——你这话要说给小姑娘听兴许还有点用。你姐姐我老是老了点,可还不糊涂。”
“哈哈,哈哈哈哈——”我干笑着,心里有点悲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管我说什么,别人都不信——我说我没女朋友,芳芳不信;我说我工作认真完成了,老李不信。
“你女朋友在北京吗?还是已经工作了?”
我摆摆手:“还是说点别的吧。你合同期要满了吧,什么打算?”
“不知道。”芳芳摇摇头,“不过肯定要离开这鬼地方。”
“唉,俺妈妈说,生命就是一盒巧克力,哪儿的巧克力都一样。”
“能去外企就去外企,不能去就再找,反正我是不会在这地方呆了。”芳芳斩钉截铁地说,那样子有点像革命影片里的江姐。
“说得也是啊。我估计也呆不了多长时间。老李好像对我很不满,我听人说,他给处长说我工作态度不积极。”
“别理他,他就是那人。对外合作处他谁没说过?他还给处长说我不注重自身形象,穿衣过于随便呢。”
“哈哈哈,还有这回事?”我觉得这真有意思。三楼的女孩穿皮裙什么的,估计就丫看得最多。
“你还笑!”她脸蛋绯红,嗔怒的样子倒有几分姿色。
“我发现老李有个癖好,嘿嘿。”
“快别说了!”芳芳见我一脸坏笑,脸蛋继续保持通红状。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事情是这样的。老李的座位背对着我们这边到他那边的过道。因为我们这边和他那边是相通的,所以有什么事去找他也就无门可敲。好几次我去找他,在背后说一声“李处长”后,他就手忙脚乱把笔记本电脑上打开的窗口关掉,或者切换到另一个窗口。次数多了,我发现他每次都在上一些可疑网站,而且都是那种鲜活生猛真刀真枪的。再后来,我发现他一般上这种网站的时间大致在下午四点到五点钟之间,而且每日必上,雷打不动,大有闻鸡起舞的架势。
我一脸诚实:“好像他上的网站内容都挺丰富的,图片、电影什么的都有。我找了一些,可都是要交美元的。”
“还是有一些网站的,内容丰富,还不收钱。再说了,像他们这种人经常到国外开会,还能没几张信用卡?”芳芳总结道,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我没说话,笑吟吟地看着她。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脸一红,想张嘴说什么,又闭上了。看来她工作几年,斗争经验相当丰富。这种事情越解释自己越难堪。
后来熄灯了,旅途中的人们开始入睡。列车员拉上窗帘,把在卧铺车厢里蹭地儿的人赶走了。我俩意兴未尽,继续聊着。她主动坐到我身边,我俩压低嗓门嘴巴对着耳朵聊。就像我姥姥说的,每家都有每家的事。她男朋友和老李一样,也是清华的,还是硕士毕业。虽然在外企工作,工资很高,可家里条件不好。上学的时候,很多亲戚都资助过他,也就是几百几百的多少给一点。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他工作了,就得还那些人情了。她们在北京,隔三岔五的就会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看病的、旅游的、找工作的,什么都有。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上大学,另一个读高中,都是在大量用钱的时候。芳芳说,两个人工资加到一块看起来挣得多,但都天女散花般的送人了。有一阵子,在黑暗之中她还委屈得哭了,小声啜泣着。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觉其实她还小。
很多年以后再想起芳芳,我一定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她黑暗中委屈的样子。看上去是那么动人,那么叫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