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选集(中国古典文学名家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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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日寄小姪阿宜詩 〔一〕

小姪名阿宜,未得三尺長。頭圓筋骨緊 〔二〕 ,兩臉明且光。去年學官人 〔三〕 ,竹馬繞四廊 〔四〕 。指揮羣兒輩,意氣何堅剛。今年始讀書,下口三五行。隨兄旦夕去,斂手整衣裳 〔五〕 。去歲冬至日,拜我立我旁。祝爾願爾貴,仍且壽命長。今年我江外 〔六〕 ,今日生一陽 〔七〕 。憶爾不可見,祝爾傾一觴 〔八〕 。陽德比君子,初生甚微茫。排陰出九地,萬物隨開張 〔九〕 。一似小兒學,日就復月將 〔一〇〕 。勤勤不自已 〔一一〕 ,二十能文章。仕宦至公相,致君作堯湯 〔一二〕 。我家公相家 〔一三〕 ,劍珮嘗丁當 〔一四〕 。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 〔一五〕 。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家集二百編 〔一六〕 ,上下馳皇王 〔一七〕 。多是撫州寫 〔一八〕 ,今來五紀强 〔一九〕 。尚可與爾讀,助爾爲賢良。經書括根本,史書閲興亡。高摘屈宋豔,濃薰班馬香。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 〔二〇〕 。近者四君子 〔二一〕 ,與古争强梁 〔二二〕 。願爾一祝後,讀書日日忙。一日讀十紙,一月讀一箱。朝廷用文治,大開官職場。願爾出門去,取官如驅羊 〔二三〕 。吾兄苦好古,學問不可量。晝居府中治,夜歸書滿牀。後貴有金玉,必不爲汝藏。崔昭生崔芸,李兼生窟郎。堆錢一百屋,破散何披猖 〔二四〕 。今雖未即死,餓凍幾欲僵。參軍與縣尉,塵土驚劻勷。一語不中治,笞箠身滿瘡 〔二五〕 。官罷得絲髮,好買百樹桑。税錢未輸足,得米不敢嘗 〔二六〕 。願爾聞我語,歡喜入心腸。大明帝宫闕 〔二七〕 ,杜曲我池塘 〔二八〕 。我若自潦倒 〔二九〕 ,看汝争翱翔 〔三〇〕 。總語諸小道,此詩不可忘。

〔一〕 本詩作于開成五年(八四〇)冬至日,時年三十八歲。詩云:“去歲冬至日,拜我立身旁”,“今年我江外,今日生一陽。憶爾不可見,祝爾傾一觴”。考詩人前一年在京任左補闕,是年冬,爲膳部員外郎,乞假往潯陽視弟顗眼疾。阿宜:馮集梧注曰:“按唐杜氏世系表,牧之無親兄,從兄弟愉之子爲承照,羔之子爲宗之,悰之子爲 休、述休、孺休。牧之親弟顗,其子爲無逸,而《太平廣記》引《南楚新聞》,則云:杜悰長子無逸。考牧之作顗墓誌,却云:一男麟師,年十歲。語各不合。豈麟師者,未及長成,而悰以己子繼之與?若此之阿宜,則又不可知爲何兄之子也。”

〔二〕 緊:强勁。

〔三〕 官人:猶爲官之人。韓愈《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一女憐之,必嫁官人,不以與凡子。”

〔四〕 竹馬:兒童游戲,折竹騎以當馬。

〔五〕 斂手:拱手行禮。

〔六〕 江外:長江以南地區。此謂潯陽,即今江西省九江市。

〔七〕 生一陽:謂冬至。《周易·復》:“七日來復。”孔疏:“五月一陰生,十一月一陽生。”又疏“後不省方”曰:“冬至一陽生,是陽動而陰復静也。”

〔八〕 觴(shānɡ):酒杯。

〔九〕 陽德四句:謂陽氣如君子,初起時不甚明顯,然能將陰氣排出九地之外,地上萬物隨之生長。陽德,謂陽氣,喻君子。陰,喻小人。九地,地下最深處。《周易·繫辭下》:“陽一君而二民,君子之道也;陰二君而一民,小人之道也。”開張,謂生存發展。

〔一〇〕 日就句:日有所就,月有所進。就,成就;將,進。《詩經·周頌·敬之》:“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光明。”

〔一一〕 勤勤:勤勉貌。已:止。

〔一二〕 仕宦兩句:意謂阿宜當勤奮學習,以便入仕爲公侯將相,輔助皇上成爲堯、湯一類聖君。

〔一三〕 公相家:詩人祖父杜佑封岐國公,曾任宰相。《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襄陽杜氏佑相德、順、憲三宗。”

〔一四〕 丁當:猶“叮噹”。象聲。

〔一五〕 舊第兩句:謂祖屋豪華,居長安城中心。杜牧宅第在長安安仁坊,在朱雀門街東第一街從北第三坊。朱門,古代貴族住宅大門漆成紅色,以示尊貴。《長安志》:“萬年縣所領朱雀門街之東安仁門,太保致仕岐國公杜佑宅。”杜牧《上宰相求杭州啓》:“某于京中,唯安仁舊第三十間支屋而已。”

〔一六〕 家集句:謂藏書中有杜佑所撰《通典》二百卷。二百編,一作“三百篇”。按:《通典》,二百卷。先是劉秩採經史,自黄帝迄唐天寶末年制度沿革廢置,議論得失,撰《政典》三十五篇。佑因而擴之,參以新禮,分門别類,所述下迄唐天寶年間,肅宗、代宗後之重要因革,亦附載于註中,爲我國現存最早專論典章制度之通史。

〔一七〕 上下句:謂《通典》自上古以迄唐代,爲貫通古今之書。

〔一八〕 撫州:杜佑曾任撫州(今江西省撫州市)刺史。

〔一九〕 今來句:謂至今已有六十餘年。紀,十二年。强,有餘。

〔二〇〕 經書六句:謂阿宜應多讀經史書籍,亦須學習文學作品,經書中含有事理之本原,史書載有歷代興亡之教訓。屈原、宋玉之楚辭格調高雅,文詞華美;司馬遷、班固的文章則風格醇厚,詞藻富贍;近人李白、杜甫的詩歌浩如江海;而韓愈、柳宗元的文章高接雲天。班馬,一説指班固、司馬相如。翁方綱曰:“小杜‘濃薰班馬香’,對屈、宋説,自指班固、馬相如,此二句謂詩賦也。上文已拈‘史書閲興亡’,此不應復及馬史、班史。杜詩‘以我似班揚’,班與揚可合稱,則馬、班亦可合稱,不必定指馬遷也。今人但因《班馬異同》書名熟在人口,因以此句指二史,其實非也。”(《石洲詩話》)浩浩,水大貌。摩,迫近。蒼蒼,指天空。

〔二一〕 四君子:謂上句所舉之李、杜、韓、柳。

〔二二〕 争强梁:争强鬬勝。

〔二三〕 朝廷四句:謂朝廷以禮樂法度教化人民,以科舉取士,不拘一格選拔人材,委以官職,勉勵阿宜應試進取,則高官並不難得。洪邁《容齋三筆》:“《符讀書城南》一章,韓文公以訓其子,使之腹有詩書,致力于學,其意美矣;然所謂‘一爲公與相,潭潭府中居。不見公與相,起身自犁鋤’等語,乃是覬覦富貴,爲可議也。杜牧之《寄小姪阿宜詩》,亦云:‘朝廷用文治,大開官職場。願爾出門去,取官如驅羊。’其意與韓類也。”驅羊,《帝王世紀》:“黄帝夢人執千鈞之弩。驅羊萬羣,寤而嘆曰:‘千鈞之弩,異力者也,驅羊數萬羣,能牧民爲善者也。’于是,依占而求之,得力牧于大澤,進以爲將。”

〔二四〕 崔昭四句:謂崔昭與李兼厚斂致富,家藏萬貫,而崔子芸,李子窟郎,却不能保守家産,終揮霍殆盡。披猖,指錢財用盡而破落。馮集梧注曰:“按:崔昭、李兼父子,新舊《唐書》俱無傳,表亦未見。《舊德宗紀》有岳州李兼,《權德輿傳》有江西觀察使李兼,當爲一人。《唐會要·諡法篇》有台州刺史崔昭諡肅,贈刑部尚書。李兼諡昭。又《國史補》載裴佶姑夫爲朝官,有雅望,朝退嘆曰:‘崔昭何人?衆口稱美,此必行賄者也!如此安得不亂?’言未竟,閽者報壽州崔使君候謁,姑夫怒呵閽者,將鞭之,良久,束帶强出。須臾,命茶甚急,又命酒饌,又令秣馬飼僕,姑曰:‘何前倨而後恭也?’及入門,有得色,出懷中一紙,乃昭贈官絁千匹。據此詩云:堆錢百屋,破散披猖,明崔昭、李兼皆厚殖財賄,而其子不能守者,是行賄之崔使君,當即此崔昭也。又按:《舊紀》云:興元元年三月,岳州李兼,黔南元全柔,桂管盧嶽加御史大夫,嶽加中丞。”

〔二五〕 參軍四句:謂參軍、縣尉等下級官吏,終日供上司驅遣,稍有不合,即受笞撻,滿身瘡痕。參軍,州刺史之屬官,品秩爲從七品至從九品不等,初任官或貶謫官之虚銜。韓愈《八月十五日夜贈張功曹》:“判司卑官不堪説,未免捶楚塵埃間。”縣尉,掌一縣之治安,品秩爲從九品下,亦科第出身者初仕之職。高適《封丘尉作》:“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祗言小邑無所爲,公門百事皆有期。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按:參軍與縣尉官卑秩低,受人輕視,詩人鼓勵阿宜他日出將入相,勿以參軍、縣尉爲滿足。劻,原注曰:“音匡。”勷,原注曰:“音穰。”劻勷,急迫貌。中(zhònɡ)治,合乎治理之道。笞(chī)箠,以竹板撲人。吴曾《能改齋漫録》:“陳正敏《遯齋閑覽》言:杜子美‘脱身簿尉中,始與箠楚辭’;韓退之‘判司卑官不堪説,未免箠楚塵埃間’;杜牧之‘參軍與簿尉,塵土驚劻勷,一語不中治,鞭笞身滿瘡’,謂唐時參軍、簿尉,不免受杖。鮑彪謂:‘詳考杜、韓所言,捶有罪者也,牧之亦言驚見有罪者如此,非身受杖也。退之《江陵途中》:“棲身法曹掾,何處事卑陬,何況親犴獄,敲搒發姦偷。”此豈身受杖者耶?’然《太平廣記》載李遜決包尉臀杖十下;及《舊唐書·于頔傳》:‘頔爲湖州刺史,改蘇州,追憾湖州舊尉,封杖以計强決之。’則鮑論亦未當。”又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一七曰:“杜送高適詩:‘脱身簿尉中,始與捶楚辭。’韓愈詩:‘判司卑官不堪説,未免捶楚塵埃間。’杜牧詩:‘參軍與縣尉,塵土驚劻勷。一語不中治,笞箠身滿瘡。’據此,唐時卑官,不免笞撻,正與今代同。史稱代宗命劉晏考所部刺史有罪者五品以上劾治,六品杖訖奏聞,豈但簿尉已哉!”

〔二六〕 官罷四句:謂參軍或縣尉俸禄微薄,任期滿後,所得僅可購買百株桑樹,歸耕度日。然未將税錢繳納完足,又何敢嚐食新米?絲髮,毫髮,喻收入甚少。税錢,唐初實行租庸調法,德宗時改爲兩税法,以錢納税,夏秋兩季征收税錢,夏税不超過六月,秋税不超過十一月。

〔二七〕 大明:宫殿名,唐高宗龍朔二年(六六二)置,唐末毁于兵燹。故址在今西安城大北門外東北三里許。《長安志》:“東内大明宫,在禁苑之東南,南接京城之北面,西接宫城之東北隅。”

〔二八〕 杜曲:即樊川别墅,在長安城南下杜樊鄉。《舊唐書·杜佑傳》:杜曲之“亭林館池,爲城南之最。”

〔二九〕 若:一作“苦”。潦倒:困頓失意。

〔三〇〕 翱翔:喻飛黄騰達。

是詩爲牧之贈其小姪阿宜所作。詩中自述出身門第,家學淵源等,爲研究詩人思想身世之重要資料。

全詩首先寫阿宜的童稚之態,形象而風趣;次寫對阿宜的祝願:一願其繼承父祖事業,注重經濟致用之學;二願其學習經史與屈宋班馬、李杜韓柳之詩賦文章;三願其以時人崔昭、李兼之子揮霍家産及參軍、縣尉等卑官終日惶惶不寧爲教訓,鼓勵他進取高官,青雲直上。這一方面反映了詩人積極用世、關心時政的思想及其進步的文學主張(可與《答莊充書》互爲補充),同時,亦反映了詩人誇耀門第的世俗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