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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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兜头一盆冷水

生活这东西的玄理就在于,你永远无法预见它的顺逆更替、吉凶变化,无数次你看着它对你动人地微笑,转眼就得面对它令人惊悸的獠牙。

1995年的开端,生活给了顾蛮生一个沉重的下马威,一些人对他的谶语应验了,那笔东拼西凑得来的二十万汇过去之后,刘传富居然失踪了。

顾蛮生隐约感到不妙,也没在寝室里声张,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边找边等,半个月联系不上,又亲自跑了一趟深圳。他几经辗转,找到刘传富的两个合伙人,才知道刘传富签合同前就已经退伙了,他们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直到这一刻,顾蛮生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道行太浅。他少年时代就结识了刘传富,六年间共克难关无数,刘传富虚长他近二十岁,既像朋友,又像长辈,平日里对他跟他妈都很照顾,他前前后后拿了对方那么多货都没出过一回经济纠纷,真的没想到这次这人会把钱卷走。

在曲夏晚的提议下,顾蛮生报了警,民警先后去了顾家与瀚大,二十万被卷跑的事情就再瞒不住了。

二十万对绝大多数中国家庭来说都是天文数字,天塌了,地陷了,顾蛮生的继母唐茹一急之下就病倒了,急性心肌梗死,少说得在医院里住半个月。

顾蛮生连着几夜守在医院里,病床上的唐茹泪盈于睫,不住地对他哀声央求:“算是妈妈求你,这笔钱还了以后,你就好好念书,再也别动做生意的念头了,好不好?”

唐茹打算把房子卖了,再动用多年积蓄,替他把欠几个同学的钱先还上。

面对苦苦哀求的母亲,顾蛮生眼眶通红,牙关紧咬,硬是忍下了眼泪。他说什么不愿母亲露宿街头,自己的钱当然得自己找回来。

顾蛮生先前法律意识淡薄,合同也签得形同废纸,不伦不类。所以这案子属于合同纠纷还是刑事诈骗,公安人员也尚未有定论。但他们统一有个认识,就是大学生不该不务学习之正业,折腾这等幺蛾子。

后来有一个承办过顾长河案子的老公安说了一句:“怪就怪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不然怎么不骗别人就骗你?”态度轻蔑,语气不屑,分明瞧不起这对“投机倒把”惯了的父子。

这话彻底把顾蛮生惹毛了,他一股急怒喷涌欲出,差点直接冲上去跟对方理论,幸亏朱亮他们在场,生拉硬拽地才把他劝下来。

为了尽早凑齐二十万,朱亮、朱旸都分文未取,把经营校园电影院该得的报酬全都算作了投资,就连铁公鸡似的陈一鸣也拔下几根砢碜的毛来,因为顾蛮生承诺他们,以后会从自己的盈利里给他们分红。这样一来,寝室里的气氛就变得非常紧张。已经到了期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无精打采,都没心思准备考试了。

“信道带宽为2000Hz,信噪比为30dB,则最大数据速率……”朱亮有个毛病,读书常常不自觉要读出声音,然而一见顾蛮生进门,他就立马打住话音,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笔钱本来就是顾蛮生带他挣出来的,他没法责怪他,只能叹气。

顾蛮生为了随时打听刘传富的消息,问曲夏晚借来了她的寻呼机,他人还没坐下,兜里的寻呼机就响了。

“要不怎么说,饱汉子不知饿汉饥呢。”这么大笔钱说没就没了,陈一鸣忍不住阴阳怪气,“哥几个饭都吃不上了,有人还新买了BP机呢。”

朱亮推了陈一鸣一把,陈一鸣也觉出自己有些过分,寝室里又没人说话了。但几个人投向自己的眼神意味深长,顾蛮生能感受到。他拿出寻呼机看了一眼,是刘传富的合伙人来的消息,又一言不发地掉头离开了寝室。

公安让等消息,但顾蛮生知道,这二十万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头来就算把人抓着,只怕钱也早花光了。所以一旦刘传富的行踪传来,他便连期末最后一门考试都不顾了,提上背包就赶赴火车站。

站在汉海新客站南大门口的一家杂货店前,顾蛮生买了一个豆沙面包、一瓶二两装的北京二锅头,又花了五毛钱给曲夏晚打了一个电话,他说,离开之前,他特别想再见她一面。

顾蛮生的声音听着太荒凉了,仿佛只剩一种触白刃、冒流矢的决绝之意,里头莫说听者曲夏晚,就连他自己都占比幽微,是真的准备豁出一切了。

曲夏晚一听就急欲落泪,忙问他:“你这是要去哪里?”

“贵屿。”顾蛮生淡淡道,“钱不是我一个人的,却是从我手上丢的。无论如何我得找回来。”

曲夏晚又问:“你怎么知道刘传富在贵屿?”

“他的一个合伙人说,有人在姓刘的老家看见他了。”顾蛮生道,“这王八蛋虽然人不地道,但一直很孝顺。年关要到了,他妈身体一直不好,挨不挨得过这个冬天还不好说,他很可能会回老家跟他妈一起过年,我得先去候着。”

曲夏晚想起那日在深圳刘传富提起母亲时的样子,若不是成心做戏,倒确实是个孝子。但她还是不放心:“这钱还是让警察去找吧,你一个人就算找到刘传富,他要不把钱给你,你又能拿他怎么办?”

“鱼死网破,他死我活。”顾蛮生平静地吐出八个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意已决。旋即他轻轻一笑,语气又一百八十度地转变柔和了:“我在新客站的南大门口,我等着你。”

曲夏晚担心顾蛮生这样的状态会惹出大祸,忙扔下手头期末的复习资料,打着车就赶了过来。

大约一小时后,她一脸忧忡与悲戚地出现在了候车大厅里。她看见顾蛮生两手插兜,笔管条直地站在一幅巨大的传呼广告牌前,正微仰着头,凝神注视。新客站里人来人往,人群之中的顾蛮生一如既往地招人眼。

然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二十岁的顾蛮生鬓边竟有了明显的白发,一些细细的胡楂刺破了他的下巴,一张脸又英俊又落拓,曲夏晚看得心口一疼。

听见曲夏晚走近的声音,顾蛮生缓缓掉过头来,像是宽慰自己的女友,笑笑道:“要钱要命他自己选,刘传富的胆子没那么大,他会给的。”

曲夏晚没了辙,只能搬出唐茹:“你妈还病着呢,你不能说走就走,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

“这不还有你吗?”人已经来到身前,顾蛮生垂下眼睛,很认真地嘱托道,“我走的这些天,我妈就麻烦你了。”

急急忙忙坐上出租车前,曲夏晚曾认定事情还有转机,此刻才发现顾蛮生是彻头彻尾水泼不进。她悲愤交加,有些失控地嚷起来:“你非要见我这一面,就是为了交代遗言,让我关照你妈?”

“不是,”顾蛮生眼睛漆黑发亮,笑起来尽露白牙,脸上那点失意者的浊气一扫而空,“我就想抱抱你。”

他伸手抱了抱她,像将一只美丽脆弱的鸽子拥入怀中。

如此静静相拥一晌,顾蛮生附在曲夏晚耳边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说完他就一提背包,匆匆忙忙转身上路。

曲夏晚一把没把人拉住,在顾蛮生身后急急跺脚,撕心裂肺地喊:“顾蛮生,你要敢去,咱们就分手!”

舍得媳妇儿逮流氓,这是顾蛮生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他顿了顿脚步,三五秒钟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顾佳人要挟,顾蛮生坐上绿皮火车直奔贵屿,却在当地得悉噩耗,刘传富的母亲已经搬走了。

这地方果然家家都在电子垃圾中提炼黄金,污染严重,空气中臭味弥漫,天上飘着的云形似煤渣。当地人见顾蛮生到处打听最早致富了的刘老板,便问他是谁,打哪儿来的。

顾蛮生怕刘传富听到风声又躲起来,也不报真名,他假冒金店老板来当地收黄金,曲折询问,辗转打听,总算从刘家一个老邻居的口中探知刘母去向——她被儿子接去了她自己的老家潮阳。

顾蛮生二话不说又奔潮阳,潮阳去年刚改县制,县内有多处文化遗址与重点景区,环境确实比贵屿好得多。刘传富素爱露富,不难探知他家情况,顾蛮生不多久便打听出刘老太太的住址,于是抱定了打持久战的决心,天天在她家门外守株待兔。

1995年的大年三十,顾蛮生守来了他出生至今最冷的一个除夕。按说汕头冬天最低气温也不过五六摄氏度,但夜一深,便有阵阵寒气从农村崎岖不平的田埂、从弯曲有度的河流中冒出来,四周又阴秽,又潮湿。顾蛮生独自坐在不易为人发现的角落里,像蛰伏在黑暗中的兽,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村里人为拜老祖公忙得不亦乐乎,祭祖用的三牲与斋菜满满摆了一桌,待祖宗受罢家中老小焚香跪拜,一家人便开筵守岁,彼此劝酒佐兴,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团圆饭。

到处是火树银花、人间喜乐,只剩一个孤独异乡人。

顾蛮生啃两口面包就得就一口二锅头。他在汉海新客站买的面包与二锅头早就吃完、喝完了,这是在村头小店里买的。面包一块钱一大袋,奶油齁甜,提子发苦;二锅头瓶身上的字迹全是糊的。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又一年春晚“难忘今宵”的歌声响起时,顾蛮生遥遥看见一个人影,腋夹一只皮包,朝着刘家大门晃晃悠悠、飘飘忽忽地挪了过来。他在暗处蹲守近一个月,目力很好,一眼认出来人就是刘传富。

人影游魂似的慢慢飘近,又飘到自己视线前方,顾蛮生拾起脚边一块板砖,默不作声地尾随上去。待拉近彼此距离,他动似疾箭,突然扑了过去,在刘传富来得及反应前,就对准其秃了半瓢的后脑勺挥过去,猛然将其砸倒。

人倒地了都不罢手,挥砖又砸两下,每一下都又沉又狠。刘传富挨第一下的时候就眼冒金星,破头见血了,待挨了三下,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瘫在地上,依然夹着皮包,用手撑着一点点往后挪移,眼见顾蛮生抄着血淋淋的砖头,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忙狡辩道:“我没卷你的钱,就是手续上出了点问题,你再等我两个月……”

“把钱还我。”顾蛮生近前一步,垂眸冷静地看着地上的刘传富,眼睛荫蔽在一片由浓长睫毛与深邃眉弓构筑的阴影中。

“我跟那俩闹翻了,但你别急呀,深圳、东莞这类电子元器件小厂多的是,再找个合伙的不就行了……”

“五……”顾蛮生提着板砖开始倒计时,一脸杀人前的平静。

“你也知道搞品牌不是小事,搞不好得把咱那么多年的积蓄全赔进去,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你也得容我再想想……”刘传富边狡赖,边连滚带爬地想逃走,像撒上盐的蛞蝓般搐动。

“四……”顾蛮生不为所动。

“我……”

“三……二……”

刘传富见顾蛮生来到身前,扬起砖头就要砸他的天灵盖,忙摆手大喊:“我、我现在就给我朋友打电话,钱在他那儿,我用大哥大给他打电话……”

倒计时戛然而止,顾蛮生及时收手,冷声道:“我等着。”

头疼总算缓过一些,刘传富调整姿势,伸手去钩自己的皮包,装模作样地打开一通翻找,忽地把砖头似的大哥大朝顾蛮生的脸掷过去,然后拔腿就跑。

为躲避袭击阻滞了一下,回过神来的顾蛮生无比愤怒地追上去,他年轻腿长,很快逼得刘传富前无去路。刘传富眼见面前一条大河,一听身后追兵将至,一头就扎河里了。

顾蛮生少年那会儿跟着刘传富去过水上乐园,知道这老小子不会游泳,所以他滞了脚步。果不其然,刘传富慌不择路,蹚到河水深处,一下就陷了下去。他手脚并用地胡乱扑腾,在水里沉沉浮浮。

“还真他妈要钱不要命!”冷眼旁观的顾蛮生骂了一声,一脱外套,也跟着跳进漆黑的河里。河水又腥又浑,刘传富刚被顾蛮生捞起来,本能地又想逃跑,二人在河中厮打、翻滚,刘传富几次想要从水中冒头呼吸,都被顾蛮生抓着后脖子狠狠摁回水里,他呛了好几口河水,满嘴令人欲吐的腥臭味。

刘传富即将被溺毙的时候,顾蛮生也快脱力了,这才提着刘传富的领子,又奋力划水,将对方带回岸上。

刘传富筋疲力尽,仰倒在堤岸上一动不动,顾蛮生将他囫囵一下剥尽,只剩一条裤头,旋即解了自己的鞋带,将对方的双手捆在身后。夜里风大又浑身湿透,他脱下衬衣绞干,穿上,然后又将干的外套与裤子穿回去。

刘传富佝在地上,活像只卸了壳的王八,冻得直打哆嗦。他盯着自己被扒干净的外衣外裤,但手被捆着穿不上,只能又转过头,死乞白赖地望着顾蛮生。

顾蛮生知道他的意思,冷冷睃去一眼,斥道:“冻着!”

刘传富边打抖边讨饶,嘴里呼出一股一股的白气:“我不跑了,论年纪好歹我也是你的叔,你就不能让我穿上衣服再绑吗……”

顾蛮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刘传富:“你呛上我的火了,你要不吃点苦头,我怕我控制不住要弄死你。”

眼神太骇人,刘传富被吓得不再吱声,蹲坐在地上,佝偻成一团。待衣服穿完,劲儿也全缓过来,顾蛮生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刘传富道:“这个主意其实是你妈给的。”

这话听得顾蛮生怒从心起,骂道:“你放屁!”

直到顾蛮生凑出那二十万之前,刘传富都没想过卷款携逃,说二十万的时候是为了让顾蛮生知难而退,他一直认为他凑不出这笔钱。然而顾蛮生真把钱凑来了,他思来想去、瞻前顾后,还是觉得搞自己的品牌不靠谱。

他本想上门跟顾蛮生说清楚,没想到顾蛮生为承包校园电影院放假也不回家,只遇上了唐茹。唐茹其实早就在解放路天桥边看见过摆摊的顾蛮生了,虽在儿子面前一字不提,却痛在心里。他腰包横陈,油腔滑调,哪里像个前途无限的高才生。

唐茹也算熟识刘传富,劝他别带着顾蛮生瞎折腾,或者干脆先压着他那笔钱不动,让他受点挫折,彻底弃了做生意的念头。她本意只是想吓唬吓唬儿子,哪里想到听者有心,这个时候的刘传富真的打上了歪主意。

空中寒气集结成团,东方渐渐露了鱼肚白。顾蛮生一直沉着脸,反复咀嚼刘传富这段话的真实性,结果得出了一个基本属实的结论。他太了解唐茹,顾长河的案子束缚了她这些年,她真如惊弓之鸟,怕得很了。

顾蛮生站起身,将地上瑟缩着的刘传富一把揪起:“今天你不还钱,我俩就只能活一个。”

刘传富被顾蛮生推着往前走,一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不管刚才抡砖还是下河,顾蛮生那股不要命的劲头他是彻底领教了,寒冷加剧,他浑身疼痛不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已经花了一点了,再说这大过年的,谁也不会在身边放那么多钱。”

“我的钱你可以慢慢还,还不上就当我交学费了,但我那几个同学凑来的十万块钱我非带回去不可。”

转眼来到屋门口,刘传富忽然止住脚步不动,冷汗哗哗往下流:“我……我妈身体不好,她要知道我伤天害理坑人钱,一准当场气死,你行行好,一会儿别在我妈面前提这个行不行?”

“还真是个孝子。”顾蛮生依旧不置可否地冷着脸,伸手在刘传富背后重推一把,刘传富一脑袋磕在门上,直接把门撞开了。

刘老太太素来醒得早,听见异声就出门查看,一眼看见儿子与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两人同样全身湿透,狼狈不堪。老太太惊得手直抖,哆哆嗦嗦地问:“这……这是谁?这……这是怎么了?”

顾蛮生微眯眼睛,看见刘传富的嘴无声开合,似在向他乞饶。

顺手解了绑着刘传富的鞋带,顾蛮生白了他一眼,却在对上老太太的瞬间弯眼一笑。他上前将老人家搀扶住,嘴比蜜甜地喊:“奶奶!奶奶,我是来给您拜年的!”喊得老太太边点头边纳闷,既疑惑又开心,自己哪来这么个盘靓嘴甜的大孙子。

等刘传富四处打电话筹钱的日子,顾蛮生怕这老孙子再逃跑,自说自话就在刘家住下了。他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给刘老太太垂肩捏脚逗闷子,赔刘家亲戚喝酒划拳搓麻将,等到刘传富的朋友把十万块送过来,才笑眯眯地跟刘家人道别。

直到顾蛮生离开,刘老太太都没发现这个可劲儿招人喜欢的年轻人是来讨债的。

顾蛮生凭着那股不要命的流氓劲儿,铁公鸡身上拔毛,总算从刘传富手里要回了十万块。坐着火车直奔汉海,他成功解决了弥漫寝室数月的低气压问题,却彻底惹毛了曲夏晚。

顾蛮生不在汉海的这一个多月,曲夏晚倒是依言照顾了还在住院的唐茹,尽心尽力地陪床不说,甚至不顾母亲微词,陪着唐茹一起吃了顿年夜饭。顾蛮生一去杳无音信,是死是活、闯没闯祸都不知道,大年三十晚上,一老一少两位美人各自揪着一颗心,柳悴花憔,相顾无言。

然而顾蛮生回来之后,她就说到做到,通过弟弟向对方提了分手。她不肯接他电话,更不肯出来见他。曲夏晚已经大四了,没课的时候不常在学校里,双休日顾蛮生追去门罗坊,却被曲母冷声冷气地拦了回去,只能掉头再向曲颂宁求助。

遭遇这番打击,顾蛮生收敛不少,他拒绝继续替刘传富的那俩合伙人代理仿品Walkman的销售,还真踏踏实实地在学校里上起课来。

“今天是我姐的生日,刘总提前送了我姐一部移动电话。”通信原理课上,曲颂宁对顾蛮生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摇头轻叹,“你还是死心吧。”

坐前排的陈一鸣转过头,以怪腔怪调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乐观:“连大哥大都送,你这情敌真的下血本了。”

讲台上的老教授咳嗽一声,示意台下的学生专心听讲,不准交头接耳。陈一鸣吐着舌头又掉头上课,顾蛮生从教室窗户向外望出去,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在他面前显摆,曲夏晚这会儿没课,正立在校园里那一排排樱花树的尽头,使用那砖头似的移动电话。

初夏老春的樱花开得格外烂漫,也越发映衬得树下的曲夏晚含苞待放,人比风景俏丽。班上男生心猿意马,好些个都偷偷瞟着她看。

顾蛮生心里不悦亦不甘,不过是出去讨个债,怎么就被那姓刘的小子截了和?他望望窗外的曲夏晚,心头蠢蠢欲动,便附耳问曲颂宁:“你姐每天都跟姓刘的这么聊天吗?到底有什么好聊的?”

曲颂宁忙着听课记笔记,敷衍道:“他们聊什么,跟我无关,跟你也没关系。”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顾蛮生拿胳膊杵一杵曲颂宁,对方不吱声,他便不停手,脸上还挂着没正行的微笑,道,“小舅子,你就帮我打听打听呗。”

“你自己听不就结了?”曲颂宁被顾蛮生缠得没辙,用目光往讲台上指了指,老教授面前放着一台讲课用的无线电综合测试仪,模样瞧着像一台大了几号的收音机。

经这位全优生提醒,先前不怎么上课的顾蛮生很快反应过来,几年前,中国电信就开始运营模拟移动电话业务,但这项技术始终没有大规模普及,其一是其手持终端大哥大的价格始终居高不下,其二就是技术本身存在诸多先天不足,譬如保密性差。这种无线电综合测试仪就相当于调频收音机,只要对上大哥大发出的模拟信号频率,很容易就能进行窃听。

正好到点下课,老教授收起自己的课本与讲义,问:“哪个同学来帮忙搬一下这台综测仪?”

顾蛮生一个眼神,陈一鸣立即心领神会地举起手,嬉皮笑脸地贴上去,将拔下电源的综测仪抱在手里。

老教授胁下夹着书本走在前头,一扭头就发现替他搬东西的男生不见了。

陈一鸣抱着综测仪撒腿就跑,紧跟顾蛮生的步伐,身后的老教授喊他不住,更追他不上。他们随便找了一间能望见樱花树的空教室就钻了进去,把综测仪的电源全插好了。

几个男生围着仪器,头碰着头凑在一起,个个面色凝重紧张,宛如地下党发电报。顾蛮生埋头手动调解仪器频率,调调拨拨半晌,总算对准了刘岳的频道。曲夏晚声音传来的那一刻,男生们发出热闹的起哄声,被顾蛮生及时止住了。

“嘘,听这小子说什么。”顾蛮生轻声道。

都是些令人兴味索然的事,什么老家寄来了特产,什么周末预约了手术,衣食住行、鸡毛蒜皮,多是刘岳在说,曲夏晚只是偶或“嗯”一声,笑一笑。刘岳似乎很喜欢在曲夏晚面前聊他的事业,他告诉她,自己公司年前丢了一批寻呼机,现场留下的痕迹显示,这个作案团伙共四个人,一个人留店,三个人望风,撬门之后就把一整箱BP机搬走了。他已经报了警,但目前还没结果。

曲夏晚显然对这些话题都不感兴趣,蔫儿声道:“没要紧的事,我可挂了。”

“那就不聊这些扫兴的,我昨天看书,看见一首诗特别适合你,我念给你听听。”谈罢正事谈风月,刘岳很快拿腔拿调地念了起来:“因为我梦着你的形象,犹如一枝玫瑰盛开在我内心深处。”

“哎哟,这还是一情种哎!”围在综测仪旁的男生们都听见了,陈一鸣搡了顾蛮生一把,故意挤对他道,“这小子不光比你有钱,还比你浪漫,你丫这回是栽定了。”

“浪漫个屁,”顾蛮生撇嘴道,“木头木脑的,分明是个呆子。”

叶芝的诗,但这个译版不怎么样。待对方念罢,曲夏晚仍想挂电话,刘岳却说自己开车来接她放学,这会儿人已经进校门了。

“夏晚,你往左边看。”

顾蛮生跟着综测仪里男人的声音抬起眼,望出去,果然看见刘岳捧着一束红玫瑰,从校外走进了樱花道,径直朝树下的曲夏晚走过去。刘岳嘴里肉麻的表白声不绝,顾蛮生听得牙酸,看着好笑,台湾偶像剧里的俗套戏码,还真不嫌硌硬。他看见曲夏晚翩翩迎向刘岳,一身白裙猎猎,像只轻悠悠的蝴蝶,脸上表情纷繁莫测,似乎也大受感动。

顾蛮生胸中醋海翻波,一拔综测仪的插头就从教室窗口跳了出去。

刘岳与曲夏晚的四周围了些好事的学生,顾蛮生拨开人群挤进去,在刘岳鲜花赠佳人之前,一把将那捧红艳艳的玫瑰夺了过来。

“你刚刚是不是在电话里念了一句诗?”他问刘岳。

刘岳明显一愣:“你偷听我打电话?”

陈一鸣提高音量,在一旁插嘴道:“大哥大保密性差,对上频率就能监听,就你刚才念的那首诗,哥几个都听见了。什么‘犹如一枝玫瑰盛开在我内心深处’,哎哟,酸得我牙都疼了。”

大庭广众下独拎出这么一句,确实够酸的,曲夏晚一下羞红了脸。围观者里稀稀拉拉冒出一点笑声。

顾蛮生随手揪下一朵玫瑰,用修长手指捻了捻花瓣,道:“以花喻人太不高明了,花无百日红,就说这玫瑰,说蔫就蔫了,你这是说我们曲小姐人老珠黄呢,还是歪鼻豁嘴呢?”

再动人的诗,经他一曲解,立马就不动人了。

周围人更欢腾了。曲夏晚挂不住面子,狠狠瞪了一眼顾蛮生:“顾蛮生,你别胡闹。”

“我没胡闹,”顾蛮生抬眼微笑,将手中那把微微打蔫的玫瑰花瓣捧在鼻尖嗅了嗅,“我也是来献诗的,献一首稍微高明点的。”

他清清嗓子,敛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念道:

及时采撷你的花蕾。

旧时光一去不回,

今天尚在微笑的花朵,

明日便在风中枯萎。

赫里克的《劝少女们珍惜时光》,顾蛮生转过头,以深邃眼睛直勾勾地注视曲夏晚:“别等到你爱的人不再爱你,才发现无法挽回。”

曲夏晚面有动容,顾蛮生也不恋战,随手一抛手中的花瓣,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回头,朝刘岳手中的大哥大指了指,同时朝陈一鸣递了个眼色:“刚才我们还从刘老板这儿听到了什么来着?”

陈一鸣心领神会,马上道:“刘老板周六要去医院。”

“对,”顾蛮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以足够所有人听到的音量对刘岳说,“那我就祝你周六的结肠镜检查,一切顺利。”

“模拟通信易被监听”的道理这会儿学生们都懂了,刘岳的脸涨成猪肝色,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偷偷摸摸还了老教授的综测仪,顾蛮生默默琢磨片刻,还是奔出教室,跨上二八大杠,绝尘而去。他在门罗坊等了两小时,不见被刘岳接走的曲夏晚,倒遇上了曲颂宁。

曲颂宁看见顾蛮生倚在自行车旁,无精打采地垂着头,瘦削挺拔的人影被路灯拉得格外修长,显得孤单落寞。曲颂宁心生恻隐,劝顾蛮生道:“你别等我姐了,她跟刘岳去文化宫看电影了,没那么早回来。”

顾蛮生看看时间,这个点回去了嫌早,再等下去却也没意思。想了想,他对曲颂宁道:“说起来今天也是你的生日?我请你吃饭,咱们好好庆祝一下。”

说话间他将裤兜掏了一遍,摸了半天只摸出几枚钢镚儿。

顾蛮生囊中羞涩,人却不羞涩,摊着掌心里的钢镚儿对曲颂宁无赖一笑:“那就小舅子请。”

约二十分钟光景,顾蛮生就将曲颂宁带去了一家烟熏火燎的夜排档。目光往店内匆匆扫过,曲颂宁不禁蹙眉,半开放式的厨房卫生状况堪忧,墙面东崩西裂,油垢混杂,两名厨师正满头大汗地颠着勺,阵阵呛鼻的烟雾升腾而起。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见曲颂宁杵在店门口不动,顾蛮生热情地拽他一把,介绍说:“这是夫妻店,别看这店装修朴素,味道却没话说,而且老板为人厚道,海鲜从不短斤缺两。”

曲颂宁再看夜排档,流动大棚底下已经坐了八成满,来往食客依旧络绎不绝,烧烤架上扇贝饱满,生蚝肥硕,确实挺勾人馋涎,于是也就放下架子,在角落清净处挑了一张桌子,跟顾蛮生一起落了座。

顾蛮生开口就让老板上了一瓶一斤装的二锅头,曲颂宁赶紧皱眉摇头,表示自己烟酒不沾。

“就说你矫情,啤酒总能喝两口吧。”顾蛮生又抬手招呼老板来半打啤酒,他自己起开啤酒瓶盖,也不要杯子,直接对着瓶口灌下一大口。

老板端菜上桌,因为与顾蛮生相熟,还多送了一盘卤猪耳朵。卤猪耳朵鲜辣脆爽,顾蛮生大快朵颐,曲颂宁却连筷子也动得颇文气,颇优雅,只夹起一点尝了尝,细嚼慢咽之后才问:“刘老板的事情没下文了?”

顾蛮生摇头道:“竖子不足与谋。”

曲颂宁继续问:“除了那位刘老板,东莞不还有别的随身听生产厂商吗?你为什么不和他们谈谈?”

“不谈了,力不从心,等毕业以后跟你们一样去国企或者事业单位呗。”

“你不像是甘心过这种日子的人。”曲颂宁笑笑。

“是不甘心。”唐茹病愈回家后,再没就刘传富的事情提过一个字,她表现得自然且轻松,仿佛只是抹掉了灶上的一段灰,但顾蛮生知道,这件事其实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所以,何去何从,他自己也没想明白。想起苦苦把自己拉扯大的继母,顾蛮生便倍感掣肘,咽下已经溜到嘴边的一声叹息,他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无责任一身轻,先混着吧。”

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麻辣田螺、水煮肉片、蒜蓉粉丝带子与红贝,还有椒盐濑尿虾。顾蛮生动筷子也不频,啤酒倒已经灌空了两瓶,忽地想起今天是曲颂宁的生日,他又招老板过来,点了一份鳝丝面。

“今天我们不醉不归,”顾蛮生开了一瓶啤酒,替曲颂宁斟了半杯,将酒杯递过去,“平日里都冒(没)得空,难得小舅子生日嘛。”

“心领了,我还是以茶代酒吧,”曲颂宁接了,但不喝。他不是矫情,是真的滴酒不沾。他取了个空杯子倒上茶水,又对顾蛮生笑道:“你这口不标准的湖南话,跟谁学的?”

“这儿的老板是衡阳人。”顾蛮生用目光指指舞刀弄铲正勤的老板,又道,“你跟你姐生日都不回家吃饭,曲教授没意见?”

“他这会儿人在拉萨。”曲颂宁说,“他身体一直不太好,我妈也跟着一起去了。”

“怎么去拉萨了?”顾蛮生问。

“去年邮电部发布了《全国邮电‘九五’计划纲要》,提出到20世纪末,我们国家将全面建成覆盖全国省会城市和重点地区的光缆传输骨干网,简称‘八纵八横’。于老师在课上讲过,那节课你没来。”

顾蛮生虽逃课成日常,却对“八纵八横”略有耳闻。这个光缆干线网的建设意义非同小可,它将形成一张集数字传输与程控交换的通信大网,覆盖全国,连通世界。邮电部特此成立了干线建设中心,曲知舟就被聘为干线建设中心特别专家。

沿海地区的工程进展十分顺利,然而西线的推进却遭遇了挫折。兰州经西宁至拉萨,这条线路将贯穿世界海拔最高的青藏高原,建设难度宛如登天。

曲颂宁道:“我爸这一年时在北京,时在西藏,与所有干线建设中心的专家一起勘察、设计进藏光缆路线,研究‘兰西拉’工程的可行性。我也计划着这个大三暑假就申请汉海邮电设计院的实习岗位,跟我爸一起去世界屋脊看看。”

“上阵父子兵,”一声“父子”令顾蛮生心头微酸,说不上来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拿酒瓶碰了碰曲颂宁的茶水杯,半开玩笑道,“那就提前祝‘兰西拉’工程圆满成功,在这条信息天路上刻下你的名字。”

曲颂宁对顾长河的案子一知半解,一直存着好奇,趁这独处小酌的机会难得,也就问了:“上回在解放路天桥下,你看见你妈就跑,说她一直不赞同你做生意,是不是跟你父亲的案子有关?”

“其实早两年就能出来的,跟他同样遭遇的都出来了,但老头子太拧了,死活不肯承认有罪,所以一直关到现在。”啤酒喝着到底不过瘾,顾蛮生跟灌凉白开似的往杯子里倒二锅头,一饮而尽后又笑笑,“他现在挺好的,每天都在监区读书室里读书,把早年落下的文化课全补上了,还积极提交入党申请呢。”

曲颂宁宽慰他:“可能你爸出来以后,你妈心里的结就解了,也不会那么反对你下海了。”

刘传富的事情是母子间的一个结,顾蛮生倒也没钻在牛角尖里不出来,他看了看表,正是校园电影院第一场电影散场的时候,便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还真回答不了你,这么着,这顿酒既然是你请的,我就请你看电影。”

说是请客看电影,结果还是回到了学校。肥水哪有流外人田的道理,文化宫一场电影五块钱,可他自己就经营着一家电影院呢。

顾蛮生不搞特殊,在售票台前数出兜里仅剩的几枚钢镚儿,拿了票进了门。但一进场顾蛮生就感到奇怪,礼堂里稀稀拉拉坐着一些学生,按说第二场往往放的是从香港那边偷偷拷贝来的欧美大片,不该只有这么点人。

校园电影院营收步入正轨后,顾蛮生的心思就完全不在上头了,营业全权交给了朱亮与朱旸,这还是新学期他头一回踏进电影院。今晚放的是《侏罗纪公园》,电影刚刚开场,顾蛮生正诧异着,坐头排的三个人突然回头向观众席扔爆米花,并叫嚣起来:“这么难看的片子也敢收钱?”

被爆米花砸中的是两个女同学,互相递了个惊恐的眼神,就匆忙起身,避之大吉了。

这三个人不仅到处乱扔爆米花,还发出阵阵嘘声与怪叫,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分明不是瀚大学生,而是街头恶痞。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携手而来的女学生被吓退了场。朱旸闻声赶入场内,被顾蛮生先一步截下来,皱着眉头问他:“这些人怎么回事?”

听朱旸说,这伙人换着班来,已经闹了俩礼拜了,显然是有心寻衅。但他们不敢向学校声张,一来对方闹一会儿也就走了,怕真惹急了遭报复;二来更怕造成无法挽回的恶劣影响,因为据说校内已经有人向校领导反映,不该让不三不四的外人擅入校园。

顾蛮生的校园电影院被当作学生勤工助学的优秀典型,连同瀚大一起上过几回报纸。校园电影院搞得风生水起,参与承办的学生个个都阔了起来,这便惹人观瞻、招人眼红、落人口舌了。朱亮的担心不无道理,旁人嫉恨的目光与攻讦的口舌阻断不了,就只能端正自身。顾蛮生想了想,严肃地问:“既然知道这些人存心捣乱,为什么还放他们进场?”

朱旸浓眉大眼、细窄腮帮,比朱亮生得机灵些,但遇事的劲儿如出一辙,他左瞅右看,为难地说:“不卖票给他们,他们就打人。”

陈一鸣这时也从门外进来,看清眼下严峻形势,跟着提议道:“可再这么闹下去,咱们的电影院就别想经营了,还是得通知学校保卫处来解决。”

顾蛮生微眯了眼睛,沉吟不语,然而酒劲儿越发上头,骨子里的那点匪性又蠢蠢欲动。他很快撂下一句话:“打架输了就回头找妈,没出息。”

三个流氓仍然在闹,一会儿说电影不好看,要退票,一会儿又说爆米花都是霉的,得退钱。顾蛮生不顾陈一鸣与朱旸的阻拦,径直朝那些人走过去。

为首的小流氓像是认得他,一见顾蛮生就嚷起来:“这电影难看得要死,还有这爆米花,都是隔夜的,霉的,烂的!”说着就抓了一把白花花的爆米花,甩手就全扔在了顾蛮生的脸上,“你怎么说?”

“退。”顾蛮生眼神平静,抬起手背擦了把脸,丝毫不把这挑衅放在心上。

陈一鸣与朱亮兄弟都在,任顾蛮生一人挺在身前,几个大老爷们儿儿都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光退钱不行,我吃了这爆米花肚子疼,犯恶心,马上就得上医院,这医药费当然得你赔。”

“赔。”顾蛮生爽快答应,“你说多少。”

小流氓们哪里想到出师即捷,这钱来得如此不费功夫,还都当场愣了一下。为首的流氓骨碌转了下眼睛,喊道:“我们三个人,每人一百……一百五十块!”

顾蛮生当即扭头吩咐朱旸,从当月的电影票营收里拿钱。数出五张百元大钞,他递上去说:“不用找了。”

为首的流氓又是一愣,说了一句“算你识相”,就蛮横如蟹行,撞开顾蛮生的肩膀,摇头晃腚地准备走人。

“慢着。”就在两人擦肩而过之际,顾蛮生猛地抬手扭住对方的胳膊,令其完全动弹不得。他压过去,脸贴近对方的脸,冲对方笑笑说:“这钱说了是给你当医药费的,你这活蹦乱跳的,怎么好意思走呢?”

不待对方挣扎,顾蛮生手中猛然发力,一下就把这小流氓的手腕给拧脱臼了,他旁边的两个人骇得完全来不及反应。小流氓痛号出声,又被顾蛮生揪紧衣领,卡着脖子抵在了墙上。“别以为秀才怕土匪,大学生就不会来硬的!让你们这次可以,但你要再敢来闹第二次,我比你们还匪,比你们还坏!”

随行的两个流氓终于回过神来,撸起袖子就要动手。陈一鸣他们怕像上回那样挨批评、吃处分,始终不敢出头,就留顾蛮生一个人挺在前头,一人对峙着仨。只有曲颂宁担心顾蛮生寡不敌众,及时冲出来,大喊一声:“保卫处老师来了!”

经他这么一喊,三个一起来看电影的姑娘也大起胆子,手搀着手围拢过来:“拦住他们,交给保卫处处理!”

顾蛮生身上一阵烈酒的气息,睫毛长似一片风起潮涌的荒草,眼神当真比土匪还狠,还恶。小流氓们见原本不敢吱声的学生一下子全拥了上来,也觉再闹也讨不了便宜,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临了,为首的那个流氓捂着被拧脱臼的手腕,恶声恶气地留下一句话:“我知道你叫顾蛮生,你等着。”

直到这群流氓全部走远,陈一鸣他们还躲在角落里干瞪着眼。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一见比自己横的立马认,还比不了先出头的几位姑娘家。顾蛮生瞧不上陈一鸣这副又侉又的模样,又默念一遍“竖子不足与谋”,叹口气道:“小妹妹们,都出来吧。”

陈一鸣小心翼翼地探出个脑袋,确认捣乱的流氓一个不剩,才昂首挺胸地走出来,扯大了嗓门道:“怎么着,丫有本事三对三出去茬一架,在这儿恐吓谁呢?”

顾蛮生都懒得搭他那茬儿,扭头见朱亮一脸苦大仇深、欲言又止,问他道:“你想说什么?”

朱亮叹了口气:“钱给了就给了,你闹这一下,不怕他们报复你?”

顾蛮生淡淡道:“有一就有二,今天让这伙流氓这么轻易地走了,赶明儿贪心不足蛇吞象,他们还得找上门来。我得让他们尝点苦头,长点记性,想吃蜂蜜就别怕蜇。”

朱亮与弟弟对视一眼,不说话了,取了扫帚,清扫起一地的爆米花碎屑。顾蛮生回头看曲颂宁,耸一耸肩膀:“不好意思,电影没请你看成。”

曲颂宁沉吟片刻,道:“你不觉得为首的那个流氓有点眼熟吗?”

经曲颂宁一提醒,顾蛮生也恍然大悟:这个流氓他曾在解放路天桥上见过,好像跟那个赵斗是一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