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从地狱中逃脱
这里是地狱。
空气灼热,沙尘飞扬,血和粪尿的腥臭气涌入鼻腔,三十个白色皮肤,褐色皮肤与黑色皮肤的男孩们被带到位于犹大山地右侧的一座平顶丘陵,他们将在这里被阉割,若是可以幸运地活下来,将会被卖到拜占庭、埃及或是叙利亚的宫廷里。
他是第三十一个。
他痛苦地喘息着,吐出的气息比身下的沙土还要滚热。两个健壮的黑奴把他带到奴隶商人面前,商人眼中掠过一丝犹豫,货物正在生病,身体虚弱,他们采用的阉割手段又极其粗劣——如同猪和马匹那样被剥夺作为雄性的权力之后,哀叫着的半成品被直接塞进早先挖好的坑洞里,只露出上身,高温和沙土是仅有的用来止血的手段。
阉割后的奴隶要在这里待上一整晚,在金星升起之前商人会来验看,十个之中通常可以有三个可以活下来。
但他肯定不会是那三个中的一个。
片刻犹豫后,奴隶商人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的思绪依然被高热紊乱着,他只能竭力记得这个疑点,商人明显是不情愿的。
一个奴隶出于怜悯给他喝了一点有许多渣滓,却香甜异常的酒,酒精与糖分如同引燃木炭的火星,思维与行动的能力重新回到他的身上——现在他还在仅有天顶的帐篷下,但距离他脚下的阴影不过三尺的地方就是刺目的白光,在适应了强光后,可以看见黄褐色的沙丘,沙丘间的一条蜿蜒小道,然后就是被蒸腾的热量扭曲的天空与大湖。
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快死了,那些人没在他身上浪费镣铐和绳索,毕竟那些更强壮的孩子也只会哭嚎乞求,但若说他可以凭借这点逃走。
他碰了碰自己的手臂,确定这不是自己原先的身体,这具身体属于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男孩,手无寸铁,浑身赤露,而奴隶商人除了唯他是从的几个奴隶之外,还有四五个守卫在帐篷外徘徊,他们的视线几乎不落在孩子身上,看来只是为了防备外来的侵袭,但如果有人想要逃跑,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他被带到帐篷外面,商人审视着他,手握着一柄弯曲的阉割刀,哪怕擦得雪亮,依然带着拂之不去的血腥气。
而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人数不少,商人和守卫立刻警惕起来,虽然犹大山地就在圣城亚拉萨路不过数十里的地方,却依然免不了盗匪横行,他们什么都要,钱、奴隶或是可以拿出赎身费用的人。
仿佛就在瞬息之间,两匹步伐轻捷的小马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小马的骑手是两名身着立领长袍的扈从,长袍上有一道道垂直的绗缝线,胸前横过一条皮革的武装带,腰带上挂着一柄单手剑,他们一见到丘陵上的人,就立即举起挂在马鞍上的号角吹了几声,一连串嘹亮的、短促的,清脆的尖锐声响冲上半空。
号角声还在空中回荡,几个身着链甲的骑士就追了上来,他们的坐骑都是高大的武装马匹,奴隶商人和他的守卫,一看到来人的白色无袖罩袍的前胸绣着红色的耶路撒冷十字架,就连忙跪了下来,深深地将头埋进双手里。
奴隶商人从指缝间往外看,更多的扈从和骑士打着旗帜出现了,一些人牵着一匹驮马,驮马的脊背上驮满了猎物,一些人则高高地举着套着皮帽的猎隼,犬只盘绕在他们的马蹄间,不断地发出吠声,还有一些人则携带着多副弩箭、投枪和长矛,一看就知道是负责为主人提供武器的侍从。
在他们的中间与后方是衣着更为华丽的大臣与领主们,他们的链甲外覆盖着色彩纷呈的丝绒与绸缎,马匹也披着绚烂的马衣,挂在马鞍上的盾牌描绘着精美的纹章;在他们的簇拥下,一个头戴冠冕的中年男人因为嗅到了意外之中的血腥气而蹙眉——他是亚拉萨路的国王阿马里克一世。
“丘陵上的是什么人?”阿马里克一世问道。
他身边的朋友、附庸与天主见证下的兄弟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只抬起头扫了一眼,就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一个以撒的阉割匠人。”
阿马里克一世听到他身后的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呸了一声,他原先就不那么轻快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拍马脖,他身下的坐骑立即聪明地加快了脚步。
马匹如此,随侍国王的人更是敏锐,的黎波里伯爵雷蒙举起手,用力向前挥动,骑士们发出了雷霆般的呼声来应和,马蹄声犹如鼓点,由慢至快,尘土翻滚,人头攒动,只要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他们就能将弥漫着血腥气味的丘陵抛在身后。
但就在国王的佩尔什马飞奔起来之前,距离他不到一百尺的地方突然爆发了一场小小的暴乱——猎犬狂叫,鹰隼拍打翅膀,马匹在骑士的控制下不断地弹跳着,扭动着,它们巨大的蹄子在沙土里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凹陷,碎石四处飞溅。
阿马里克一世是个骑士国王,他的视线何等锐利,一眼就看到了是什么引发了骚动。
一个奴隶从以撒人的帐篷里逃了出来,他乘着商人和守卫都匍匐在地上的时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与勇气,飞跃过低矮的脊背与头颅,从丘陵上翻滚下来,犹如被巨锤猛烈击打的一颗钉子,嘭地一声就楔进了他们的队伍里。
到了这里,并不是说他的性命就能得到保全了,所有的战马都接受过践踏任何滚落马蹄下的东西(尤其是陌生人)的训练,就算是最强壮的骑士,全身甲胄,一旦在战场上落了马。有时候也不可避免地会被敌人的马蹄践踏成被铁片裹着的血泥。
狗群更是将他视作如同小兽一般的猎物,每只都在凶猛地咆哮,一个没有任何防护的孩子,完全是依仗着纤瘦的身躯与迅速的反应在马蹄、铁靴,还有狗儿的爪子牙齿间为自己搏得一条生路。
更何况已经有扈从举起了弩弓,拔出刀剑。
如果不是一个修士突然纵马跳到他与其他人之间,他肯定就死了。这个修士人们都认得,他是希拉克略,是国王的友人,也是国王的宗教大臣,圣十字堡的驻守神甫。
“停下!”修士叫道:“国王要看一看他。”
人们让开道路,国王驱马走了过来,这匹雄壮的佩尔什马有不下六尺的肩高,同样高大的阿马里克一世居高临下,神情冷淡地俯视着那个逃出来的奴隶。
奴隶满身尘土,但依然可以看得出皮肤白皙,黑色的短发凌乱不堪,他的一只手在身侧无力地垂着,可能是扭了筋或是折断了,他艰难地喘息着,想要站起来,有人在呼喊“跪下!”,他就跪下,但顽强地只放下了一条膝盖,这个姿势比双膝触地更吃力,尤其是做出这个动作的人已是强弩之末的时候。
在国王注视着他的时候,他也慢慢地抬起了头,这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啊,阿马里克一世想,一对没有任何杂质的祖母绿。他会怎样做?他要如何求我拯救他?如果他确实是一个基督徒,来求基督徒的国王?
奴隶也在思索,他除了这具陌生的躯体一无所有,无人为他作证或是辩白,阿马里克一世也不会给他太多的耐心与时间。
他举起手臂,在众人警惕的视线中吮了一口伤口渗出的血,一小点液体滋润了他的喉咙,好让他流畅地说话。
“我要向耶和华歌唱……“然后他抬起头,注视着陌生的人群,慢慢地,慢慢地说道,”因他大大战胜,将马和骑马的投在海中……”
这是阿马里克一世以及周围的人群绝对不会忽略的一种语言——通俗拉丁文,虽然有点嘶哑,缓慢,又读错了一些词,但这确实是基督徒们熟悉的语言,也是基督徒们熟悉的诗歌,如同刻印在他们的灵魂里的音节与词语。
众人不由得高声唱和,几乎淹没了小奴隶的声音:“……耶和华是我的力量,我的诗歌,也成了我的拯救……这是我的神,我要赞美他,是我父亲的神,我要尊崇他……”
国王更是垂下眼睛,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前:“……耶和华是战士,他的名是耶和华……耶和华啊,你的右手施展能力,显出荣耀,耶和华啊,你的右手摔碎仇敌。”
他低诵道,“耶和华用大能的手将他的子民们领出他们做奴隶的地方,并说,因为他们是我的仆人,是我从埃及地领出来的,不可卖为奴仆——所以,孩子,你是一个基督徒。你来求我救你,如同以撒人向耶和华求救。”
“是的。”
“那么我应当救你。”国王说,“带上他吧,希拉克略,这也许是我这次狩猎所能获得的最大的收获。”
那个叫做希拉克略的修士俯身从命,他从马上跳下来,用自己的斗篷裹住赤露的男孩,一碰到他的皮肤,他就吓了一跳,“他在发热!”
“是疫病吗?”阿马里克一世问道。
“我先带他去圣若翰洗者教堂。”希拉克略说。
一个扈从在的黎波里伯爵这里拿了一个装了几十个银币的钱囊——一个以撒奴隶商人甚至没有资格与骑士面对面地谈话。他随手将钱囊抛在商人身前,旋即拨马回转,追上队伍,所以没看到那个商人过于难看的脸色,那种程度远超过失去了一件有价值的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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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拉克略一见到那孩子,就猜到他有很大可能得救。这与他所具有的惊人的勇气与果决有关,也和他的肤色与信仰有关,但最重要的一点是阿马里克一世的独生子,小鲍德温也正是这个年纪。
若是以往,这点相似还不足以让阿马里克一世生出怜悯之心,但就在几天前,小鲍德温被确认染上了麻风病。
麻风病,一种烈性的传染病,凡是得了这种病的人,会让人毛发脱落,浑身红疹、斑块、淋巴结肿大,肢体麻木、萎缩与畸形,令得他们的面目与躯体如同魔鬼般的可怕,
在拜占庭、法兰克与英吉利,麻风病人都会被隔绝在正常的社会之外(这条甚至被写进了法律),他们不被允许居住在城市里,不被允许进入教堂(也不能做圣事),更不能出现在任何人群密集(如集市)的地方,他们不能被继承或是继承,也不能提起申诉或是为别人辩护。
教会则对他们抱持着两种看法:一种是这些人被视作不洁,认为他们定然犯了不为人所知的错误才会被上帝降罪与惩罚;另外一种呢,则认为这是一种考验,虽然也是上帝赐予的,但至少在名义上……更能让麻风病人得到安抚。
小鲍德温得了麻风病,无论是被认作犯了罪,还是被考验,都意味着亚拉萨路的现有局面会发生如同天翻地覆的变化,而最幸运的地方在于,阿马里克一世以及之前的亚拉萨路国王都还没来得及就麻风病人制定律法,他可以将鲍德温留在亚拉萨路与他的圣十字堡里,并继续为自己的独生子争取政治与法律层面的种种权力。
种种质疑、谴责与压力如同浪潮一般的汹涌而来,阿马里克一世已经多日不见欢颜,所以才有了今天的狩猎,他的朋友和大臣都一致赞成他出去走走——虽然数以百计的猎物也未能让国王的心情变得愉快一些,直到这场小小的意外发生。
或许对阿马里克一世来说,他从魔鬼般的以撒奴隶商人这里赎买了一个基督徒的性命,就像是在悬系着独生子命运的天平上加了一枚珍贵的筹码,或许就是这枚筹码,可以使得可怜的小鲍德温不至于太过快速地坠入炼狱。
因此希拉克略并不因为怀抱着的孩子曾经是个奴隶而轻视这件工作,他策马飞奔,不过半小时就抵达了圣若翰洗者教堂开设的避难所,避难所是医院的雏形,最初的时候是为了那些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中受伤生病的骑士们与朝圣者而设立,现在则为整个亚拉萨路乃至周边的基督徒国家与领地负责。
一听说有发热的病人,修道院院长若望立即带着几个修士赶了过来,他们要确认这个病人是否携带着疫病,经过一番检查后,确认他只是因为饥饿、虚弱与惊恐才会导致昏厥和血液燥热,他们才安下心来。
“哎,”听了希拉克略的话,若望惊讶地道:“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农奴或是工匠的儿子啊。”
“嗯,”希拉克略说:“他可能有个良好的出身,并接受过正统的教育。”
他们这样说,并非无的放矢,除了这孩子能够念诵完整正确的经文之外,在用清水和淡酒擦拭过身体后,他的身上居然找不到一处陈旧的疤痕,所有的伤口都是新鲜的——被他用来换取失去的自由。
这种情况在普通的穷苦孩子身上很少见。
他们和牲畜一起睡在稻草堆上,臭虫与跳蚤在他们身上狂欢,他们会挨父母或是师傅的棍棒,会被监工与守卫抽鞭子,他们会被火把烫、沸水浇、被狗儿咬、被马儿踢。
从婴儿到青年,只有干豌豆、橡子和麦粥提供营养的结果就是他们普遍瘦弱、矮小、脊背佝偻;辛苦的劳作会让他们和家人一样迅速地骨节粗大,指尖粗糙,指甲变厚;他们时常衣不蔽体,赤脚或是随便裹着几块残破的布片,以至于脚底有着一层厚厚的,肮脏的茧子;他们的牙齿更是因为需要长期咀嚼粗糙坚硬的食物而疏松,发脆,有时候恒牙才长出就开始掉落。
但这些情况都没在这个陌生的病人身上发现,一个修士开玩笑地说,“他的脚底比我的手掌还要柔嫩呢。”
“越是如此,”希拉克略说:“就证明他越是不幸。”如果不是他们恰好路过,这孩子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成为拜占庭皇帝或是法蒂玛哈利法后宫中的一个宦官。
修士们听了,也不免露出了羞惭与怜悯的神色,那个开玩笑的修士更是在胸前划了好几个十字以表忏悔。
“好好照顾他,”希拉克略说:“国王也许还要来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