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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神之子与人之子

塞萨尔后来听说,大卫又连续参加了好几次侍从间的决斗,并且获得了毋庸置疑的胜利,他将胜利品分作两份,一份奉献给天主,一份奉献给希比勒公主,也算是洗净了失败的耻辱,重新得回了自己的荣誉,毕竟大卫还不算是真正的骑士。

不过这些都与塞萨尔没有太大关系了,他和鲍德温正陷入对小马波拉克斯与卡斯托的狂热爱恋之中。

波拉克斯和卡斯托就是阿马里克一世的黑色公马与一匹白色阿拉比马的双生子,拥有父亲与母亲的所有优点,头颅小巧,脖颈与马腿修长,背部短,胸膛宽阔,哪怕还不足一年,见了它们的人都认为它们会成为一对优秀的战马。

波拉克斯是黑色的,额头上有一颗白色的星星,卡斯托是白色的,额头上有一颗黑色的星星,它们的名字正来自于希腊神话中的双子星,神王宙斯与斯巴达王妃乐达之子,波拉克斯是神之子,而卡斯托是人之子,所以在鲍德温原先的计划中,他会将卡斯托赠给他最信任的一个朋友,也就是的黎波里伯爵之子大卫。

现在卡斯托属于塞萨尔。

卡斯托与塞萨尔曾经见过与接触过的马完全不同,这种诞生就是为了战争的马匹,还是马驹的时候就体现出了许多超出同族的特质,更进一步地说,它要比很多愚钝的仆从都要来得聪明,也要比任何钢铁的车辆更能如臂使指,哪怕塞萨尔是第一次骑在它身上,也能强烈地感觉到它有多么灵巧与默契。

没有卡斯托,塞萨尔不觉得自己可以这样轻易地抓住大卫。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说:“那时候我的膝盖和小腿紧贴着卡斯托的身体,我可以感觉到它的心脏正在剧烈的跳动,正与我节奏一致,仿佛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思想也贯注到了它的头脑里,我们被紧密地联系,连接为一体。”

“所有伟大的骑士都应当与自己四足的朋友有着这样的开始,”鲍德温说:“我也希望我能和我的波拉克斯有这样的一场初战。”

他伸出手,手心里放了一块苹果干,波拉克斯立刻伸出长长的舌头去舔,带来的瘙痒让鲍德温罕见地露出了这个年龄应有的笑容:“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不好,既然我的父亲依然愿意让我成为骑士和他的继承人,我和波拉克斯的第一次并肩作战可能会在真正的战场上。”

这句话引起了塞萨尔的兴趣:“真正的战场?你还不是扈从呢,殿下,您可以去战场吗?”

“等拣选仪式结束后就能了,”鲍德温说:“无论是获得了‘蒙恩’还是‘赐受’,”这里的人为了避免过多地提起天使长的圣名,在不那么正式的时候会以这两个词来代表被弥额尔或是拉法叶选中,“蒙恩”是代指被弥额尔选中,“赐受”是指被拉法叶选中。

“如果我们都有幸获得了‘蒙恩’,那么接下来的事情无需多言,但如果我们之中有个人获得了‘赐受’,”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仍然会留在父亲身边,至于你,我也希望你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向您和您父亲起誓过,我不会离开您,除非您要驱逐我。”

鲍德温满意地做了个手势,“你对我无需使用敬语,塞萨尔,朋友与朋友之间不必。”他沉吟片刻,“当然,倘若有万一,我们也应当有对应的手段。”

“嗯。”塞萨尔应了一声,没有追问,他的将来,更准确地说,不是与小马卡斯托相连,而是与鲍德温相连,他是鲍德温的长矛与盾牌,在骑士死去之前,长矛必将折断,盾牌也必然碎裂。

他无声地叹息了一声,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小马卡斯托身上,用猪鬃刷子用力刷着那身洁白的皮毛,本来毛色圣洁的小马应当被命名为波拉克斯,但在为小马取名之前,鲍德温才被诊断出染上了麻风病,在极度的悲恸与不甘之中,他就将波拉克斯的名字给了黑色的小马,却将卡斯托的名字给了白色的小马——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同样可以理解的是安条克大公之子亚比该的嫉妒,白马从来就是国王与主教的坐骑,若是拥有它的是鲍德温或是大卫,他或许还不至于如此耿耿于怀,但谁让鲍德温将卡斯托赠给了塞萨尔呢?

也许是感觉到让自己很舒服的刷子突然又停了下来,卡斯托转过头,蹭了蹭塞萨尔,仿佛是在催促他,小马大大的,水光潋滟的杏仁眼可以让最冷酷无情的人柔软了心肠,塞萨尔更不必说,他原本就是一个温柔的人。

他举起刷子,继续将卡斯托似乎能够发光的皮毛刷得干干净净,又给它的长鬃毛编成了辫子,这样在炎热的夏日中,也能让小马更凉快一些。

鲍德温也这样做了,只是没塞萨尔编得整齐漂亮,波拉克斯喷着鼻子,像是不太满意,“好吧,好吧,”鲍德温笑着说:“今天太晚了,明早我让塞萨尔给你编。”他看向塞萨尔:“你试过睡在马厩里吗?”

“我不记得了,”塞萨尔说:“不过我可以试试。”

在蓬松的草料堆上躺下后,鲍德温很快就睡着了,而塞萨尔却凝望着跳动的火把,凝固的天空与闪烁的星辰——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眼睛酸涩,与鲍德温不同,他是没有退路的,不久之后的拣选仪式,他必须被选中,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过早的夭折,即便鲍德温说过不会舍弃他,但一支纤细的长矛,一张单薄的盾牌,能够在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中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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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够加大被选中的几率?”

希拉克略紧紧地皱起了双眉,他与阿马里克一世同龄,但因为过于瘦削的缘故,额头、眼角和嘴边早就出现了深刻的皱纹,鼻子与颧骨高高耸起,嘴唇总是向内抿着,不笑的时候更是显得十分严厉,若是换了大卫或是亚比该,早就该吓得立刻溜走,但对塞萨尔来说,这幅样貌并不值得他来畏惧,相反的,他还有点怀念——他的历届教导主任几乎都是这样的面孔。

“这个问题在外面提出来,你会立刻被斥为异端。”希拉克略说:“一介凡人,也敢揣摩天主的意愿吗?”

“那么我收回之前的问题,”塞萨尔毫不畏惧地说:“我们该如何更为深刻,更为敏锐地感受到天主的喜乐?”

希拉克略瞪了他一眼,又稍微露出一丝笑意,鲍德温罹患麻风病,正处在罪人与被考验者的中间位置,他和阿马里克一世都不需要一个狂热的信徒来做王子的侍从,“虔诚与刻苦。”他怕塞萨尔一时间无法领会其中的奥妙:“还有严格的斋戒,洁净你们的身心,不单单是你们正在经历的这种,等到拣选仪式的时候,还会更加严格,到时候你们的饮食都会由修士们提供。”

塞萨尔眨了眨眼睛,看来国王与希拉克略的手段就在饮食里了,他没有继续追根究底,“感谢您的教导,也感谢您的安慰。”

“要坚定,”希拉克略抚摸他的头:“孩子,你要比任何人都要坚定,纯洁。”

塞萨尔明白他的意思,对鲍德温的质疑可能会因为他是个麻风病人而贯穿他的一生,作为他的侍从,塞萨尔更要彰显出旁人不曾有的优势,用自己的英勇、智慧与虔信来证明鲍德温是个完美的国君。

就如同亚瑟王身边环绕着的十二名骑士,其中固然有借助亚瑟王的威名来成就自身的,但也有如智慧的高文,虔诚的格拉海德(寻找到圣杯之人),坚贞的贝德维尔(守护亚瑟王到最后一刻)一般性情高洁,品质出众的骑士来为亚瑟王佐证,证明他是个值得追随与崇敬的国王。

对此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是他应尽的职责。但他想了想,又提出了一个请求。

“你要亲自去洁净圣墓教堂?每一寸?”希拉克略惊讶地说:“孩子,你知道圣墓教堂有多大吗?那是三分之一座髑髅山。”

“我已经决定了。”塞萨尔说:“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卑小的凡人,唯一属于我的只有我的躯体,也仅仅只做这样一些微小的工作。”

希拉克略考虑了一会后,答应了他的请求。

虽然他也慎重地提醒了塞萨尔,像是这样并非秘密的修行,朝拜,一旦开始了就没有轻易舍弃的道理,圣城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盯着他,同时,他也不能忽略了自己的本职,也就是侍从的本分,他并没有多少空暇可以随意支配。

但既然塞萨尔这样说了,就表明他之前反复斟酌过。他的出身与鲍德温的麻风病一样是个随时可以被敌人提起来刺向他们的武器,鲍德温无法改变自己身为麻风病人的事实,他也无从证明自己是骑士或是领主的儿子,但他至少可以做到一点——那就是证明自己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这并不难,在他之前,已经有无数信徒与修士想方设法地向神或是人展现了自己的信仰是如何纯洁而又炽热的。

一般来说,祈祷、唱诗、跪拜在平民中十分常见,如果要进一步,他们就会选择朝圣——这可不是几百年后,他们先要从微薄的口粮中节省出路上的食物,要向领主或是教堂做奉献,才能拿到特许文书(一种类似于身份证明的东西),来保证自己不会被当做流民抓走;等他们好不容易从野兽、盗匪或是与盗匪差不多的骑士老爷的锐目下脱身,他们还要接受迷路、中毒或是疾病的考验;如果他有幸在天主的荣光下越过了这一层层的藩篱与障碍,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还要向圣地的看守者缴纳一笔费用,才能触摸到圣物或是亲眼目睹圣迹。

但这也并非毫无获益的,凡是去朝圣又完完整整地回到家乡的人,必然会因为这样的经历而成为所在地的“话事人”,人们会一次次地,毫不厌倦地倾听他的故事,领主也会记住他的名字,管事们在挑选如“收麦官”之类的帮手时,也会把他们列在亲戚之后,他也许会成为平民中第一个领圣餐的人,他的儿子也可能成为唱诗班的一员。

至于贵族与修士们,他们能够采用的方式就更多了,除了望弥撒与朝圣,他们还会斋戒(平民一天两顿麦子糊糊,实在体现不出斋戒与不斋戒的区别);捐献圣衣、圣具、蜡烛,甚至于一整座教堂;也有人以折磨肉躯的方式来反衬灵魂的纯洁,骑士们经常在衬衫下紧紧地勒着一条粗麻绳,修士们用苦鞭打得自己鲜血淋漓,用不沐浴(甚至不用布巾擦脸)的方式来修行的人也有,这种方式在贵妇人与修士中十分盛行。

比起那些长年累月地不清洁,能用污垢做盔甲,或是发愿要建起一座教堂以及修道院的人,塞萨尔立下的誓言并不十分惊人,若是一个修士发这样的愿,可能连让人记住的资格都没有,但他只有九岁,这个年龄的男孩正是最好玩又最懒惰的时候,他真的会如自己承诺的那样,在完成侍从的工作后,从宝贵的睡眠里抽出一半时间来清洁庞大的圣墓教堂吗?

比起心怀疑虑的希拉克略,鲍德温对此倒是抱持着热烈的态度,虽然罗马的教皇与亚拉萨路的宗主教都拒绝了他父亲的请求,但这个性情宽和的孩子还是认为,错误的是教会与它的仆从,与天主和祂的使者并无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当他被确认染上了麻风病后,他以超越年龄的理智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严苛的考验。

他完全支持塞萨尔的苦修:“我会提前两小时入睡,这样我们就能在金星升起的时候(凌晨三点半)醒来,我去祈祷,而你带着我的祝福去完成你的工作,晨祷后我们再见面。”

这样就等同于多给了塞萨尔四个小时的闲暇时间,他要牺牲的睡眠时间缩短到两小时,已经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损失了。

“谢谢。”塞萨尔说,鲍德温看着他,塞萨尔突然明白了,他笑了,上前与自己的朋友紧紧地拥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