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被选中的?
陶罐里的汤水已经开始发白,卷心菜和洋葱变得透明,红褐色的肉片翻滚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塞萨尔取出两个人们用来喝啤酒的大木杯,给鲍德温,还有自己一人盛了一杯。
鲍德温跳起来,跑到藤箱边翻出了用袋子装着的白面包——说是白面包,也不过比平民们可以用来充当武器的黑面包颜色略浅一点,里面依然有着不少麸皮。
塞萨尔抽出匕首,把它搁在膝盖上切成片,他们就这样,一边喝着汤,一边吃面包,在鲍德温用勺子找豌豆的时候,塞萨尔结束了自己的战斗,开始削苹果。
“你还是这个样子,”鲍德温说:“有人说,你肯定不是个贵族,可能只是个农民,甚至是个奴隶,”他指了指塞萨尔的苹果:“因你不爱喝酒,喜欢水和牛奶,你还煮蔬菜汤喝,生着吃水果。”
那是因为大部分水果中的维生素和酶容易受高温破坏,如果肠胃没问题,最好还是选择生食;酒的问题之前就有解释。
至于煮蔬菜汤……不是不能生食蔬菜,但在没有杀虫剂与食物安全观念的年代,塞萨尔永远无法肯定自己会不会随着菜叶吃下一只青蛙或是蠕虫。
恶心还在其次,青蛙与蠕虫带来的寄生虫病可是能够致命的。
“但很好吃吧。”塞萨尔无法和鲍德温解释要在好几百年后才能形成的观念,“牛奶香甜,蔬菜柔软,水果脆嫩。”
“是你的手艺好。”鲍德温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塞萨尔经常在壁炉上给他们两个人弄食物——还在成长期的男孩是永远吃不饱的,塞萨尔甚至不必如厨师那样使用大量的香料就能做出相当好吃的东西来,他只需要一点盐和酿制失败的酒,也就是葡萄醋。
“也许我的父亲是个极具天赋的厨师也说不定,”塞萨尔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他或许正在为苏丹或是哈利法效力。”
鲍德温笑不可抑,然后他端正了神色,“不,”他说:“你的父亲一定是个骑士,他正在焦急地寻觅你,”他放下木杯,将一只手压到塞萨尔身上:“狮子如何能够由豺狼生出?你具有的美德与才能必然可溯根源。”
他认真的说:“终有一天你们会在天主的注视下重逢,到时候我就恳求父亲,让他投入十字军,与撒拉逊人作战,博得数不尽数的功勋与荣耀。”
塞萨尔想象了一下他身为医学大拿的父亲穿盔戴甲,夹着骑枪,单手握着缰绳,在沙尘飞扬的战场上朝着无数身着黑衣的撒拉逊人奔驰的样子,不知道是应该大笑还是该尴尬,但对这时的男性来说,成为国王的骑士,与异教徒作战,是一桩莫大的恩典,他只能谢过鲍德温的慷慨。
不过他更想知道,鲍德温说“有人说……”,那个人是谁?要知道这几天来他可以说是与鲍德温形影不离,只有寥寥几次,因为希比勒公主,也就是鲍德温的姐姐前来探望鲍德温的时候,他退避到了另一个房间。
是希比勒吗?
塞萨尔只在很远的地方偶尔看见过希比勒公主,她身边总是簇拥着一大群侍女与侍从,在仆人们的口中,她是个姿容出众且威严十足的贵女。
他很快就将这件事情放下,毕竟塞萨尔原本就不是那种会对出身与血脉耿耿于怀的人,比起他的父亲究竟是个厨师还是个骑士,他更关心下午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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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阿马里克一世说过,将会如同看待一个大公之子那样看待塞萨尔,只要他对鲍德温始终抱持着尊敬与忠诚之心,那么塞萨尔就能享有与当初的亚比该、大卫等人一样的待遇,其中一项就是能够与鲍德温一起接受同样的教育。
鲍德温的教育又与此时的骑士教育有所不同,后者并不怎么看重文化教育,无法读写的领主比比皆是,遑论骑士。
但从鲍德温一世开始,或许是受到了撒拉逊人的影响(就算是教会也不得不承认,撒拉逊人在知识的积累与教育的普及上远超过日耳曼人、凯尔特人以及罗曼人),他可不想自己的继承人是那种连文书契约都看不懂,连自己的签名都需要修士代笔的傻瓜,其子孙后代的教育从最初的时候就很全面。
王子的课程不但安排的很周全,就连秩序也十分恰当,除了周日,从周一到周六,上午是文学课程,下午是武技课程,文学课包括语法、修辞、辩证法、算术、音乐、天文;武术课包括长矛、骑术、鹰猎、弓箭与剑术,还有骑士学——就是一些重要场合应有的举措、术语和礼仪,据说鲍德温十四岁的时候,还要加上更多的一些课程,这塞萨尔就不得而知了。
鲍德温染上麻风病后这些课程暂停了一段时间,在更换了部分教师后才重新开课。
诸多课程中有一部分是塞萨尔熟悉的,譬如数学,还有一部分是不熟悉的,譬如鹰猎,骑士们的鹰猎不是游戏,是真正要为自己与随从的肚子着想的,在打猎中犯错或是怔愣要被剑鞘或是棍棒抽打,就连王子也不能幸免。
无论是熟悉,还是不熟悉的,塞萨尔都兴致勃勃,除了他原本就是一个好学之人,他也很清楚,这将是他的立身之阶,尤其是在这个被上层阶级垄断了教育的年代,他得到的机会宝贵并且独一无二,更是稍纵即逝。
但今天等他们都握好蜡板了,修辞课的老师希拉克略才姗姗来迟,不但来迟了,他也没有拿着平时用来授课的课本,而是举着一本拉丁文的祈祷书,这让塞萨尔略微有点失望。
如果要说这个时代教师也能评定等级的话,希拉克略肯定是特级之中的特级,毕竟大部分教师都是只要能够通读、抄写一本书,就可以来教授学生的。
希拉克略却是一个在大学里深造了多年的神学与史学学士,他的教材除了通常的圣歌集、祈祷书和圣人传记之外,还有古希腊与古罗马时期的许多珍贵文献,像是凯撒的《内战记》、《高卢战记》,老加图的《农业记》,拜占庭皇帝利奥六世的《战术》等等。
之前他们就说到了老加图的《创始记》,不是圣经中的内容,而是一本历史著作,讲述罗马从建城到第二次布匿战争结束,也包括另外一些城邦的历史,这个书在数百年后已经失佚,希拉克略却有一整套。
“把蜡板收起来,”希拉克略说:“孩子们,今天我们将要迎来一节最为重要的课程。”
塞萨尔下意识地看向鲍德温,王子在希拉克略走进来的时候就仿佛有所预感,现在更是坐得笔直,眼睛闪闪发亮。
希拉克略等到两个男孩都放下了蜡板,端端正正地做好了,他将手放在祈祷书上,闭上眼睛默默地念诵了一段经文,才重新看向他们,声音清晰地说道:
“起初神创造了天地,神所做的一切都是完全的,凡是他的造物,没有一点罪恶的瑕疵,衰老的纹路,又或是遗憾的缺损,它们都与神一样,是完美无缺的,这是天地间万物原有的形态,神见了,就欣慰,说‘好’。
但地下的魔鬼见了,就生出嫉妒与恶毒的心来,它们是要毁掉所有美好的东西的,于是它们就从深渊爬到地面上来,它们是不敢面对神的!
但它们可以带来黑暗,足以遮住灵性、道德、思想与虔信上的黑暗!这种黑暗是能够让星辰坠落到地面,也能让人类看不见神的光,只能顺服在撒但的权杖下的!
在这种情形下,人类原本毫无得救的可能,因着违背了与神的契约,即便是施行了祂的审判,叫世人就此永远灭亡,也是可以的!
但神有恩典,浩荡的,无垠的,超出我等凡俗所以为的巨大恩典,祂叫祂的儿子降生在这个世上,让祂来救赎我们,那光是真光,照亮了一切生在这个世界的人——这是神在怜悯我们,如同清晨的日光。
天使告诉玛利亚说,圣灵要降临在你的身上,至高者的能力要庇护你,因为你所生的是人类的救主。
人是什么呢?是尘土!是不完美的,软弱的,是容易受欺骗,乃至犯罪的,那么神如何要将祂的独生子赐给我们呢?又让他以血肉之体在地上行走呢?这是因为我们已经犯罪了,要为这些罪行偿还,神让祂的儿子来搭救我们,就要拿来一具可‘死’的躯体来,代我们赎罪。
但神的救法又岂尽于此?基督行走在我们中间,是神,也是人,神与人中间的桥梁断裂了,他又把它们修补起来。
他与众人一同参加婚宴,伸手触摸水,就将缸中的水尽数化作美酒;他用尘泥捏成小鸟,对它说,飞吧,它就飞了起来;一个人病了三十八年,他说,起来吧,那个人就立即站起身来走了。
人们在荒野中听他讲道,他祝福了五张饼,两条鱼,让五千个人得到饱足;他站在一座坟墓前,说打开吧,人们说,里面的人已经离世了四天,但他说打开吧,人们就打开,里面的死者就走出来,如同活着的人一般。
他又对他的门徒说,走在水上吧,他们信他,就能走在水上。
于是更多的人来信他,凡是信他的人都能得救,又有被拣选的资格——他们有圣灵的光,是有福的,也是有能的。”
说到这里,希拉克略低下头来,神情严峻地看向两个男孩,向他们伸出了自己的手。鲍德温毫不犹豫地将手放了上去,塞萨尔却迟了一步,他的一些想法正在成形……他不确定地看向修士,修士却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你们已经到了年纪——或许还差一点,但圣灵告诉我说,你们该进行拣选仪式了。”
鲍德温难抑激动地转头看了塞萨尔一眼。
“参加拣选仪式的孩子一般都在十岁到十四岁之间,”希拉克略继续说道,也就是在正式成年之前,如果鲍德温没有被染上麻风病,那么他应该在第二年的献主节接受拣选,和亚比该以及大卫等侍从一起。
“以不曾落笔在纸上的“习惯法”而言,在一个地方同时被拣选的孩子,如果都有幸领受了天主的恩惠,那么他们就是‘在天主的注视下结成的兄弟’,这种关系有时候可以变得非常牢固,胜过真正的兄弟也不是没有,”希拉克略说:“我,还有陛下,雷蒙以及博希蒙德就是这样的兄弟。”
“在陛下原本的设想中,我应当与他们继续父辈的深情厚谊,”鲍德温略带着一点嘲讽地说道:“现在是不用了。”
“……”塞萨尔。
“朋友的珍贵之处并不在数量。”希拉克略温和地说:“你会与鲍德温一起的,对不对?”
塞萨尔迟疑了一下:“我会,但我并不知道我是否具有这种……可能。”若是说,被选中的人各个品行高洁,为人和善,又或是以勇气、智慧或是才能做标杆,塞萨尔还会抱持一点希望,但如威特这样的人也会被选中,他实在没什么信心。
“但祂并不以地位、血统或是财富有所区别,一个弃儿(如果他侥幸得到了许可)若是能幸运地被选中,就能成为虔诚的教士,一跃脱离泥沼;一位国王,一个主教的后裔却也可能双手空空地走出教堂。”希拉克略说:“不过有很多时候孩子会如父亲那样受到眷顾,塞萨尔,虽然我们还没能找到你的父亲,但你的父亲绝不会是个平庸之人。”
“而且,”鲍德温沉静地说道:“无论你是否会被选中,正如你所说,你都是圣灵派到我身边的使者,你没有因为麻风病而从我身边逃走,而我竟然要因为你没有被选中而驱逐你吗?”
这下子塞萨尔可没话说了,于是鲍德温和希拉克略都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鲍德温才继续问道,“拣选仪式是怎样的?我们要和魔鬼搏斗?还是要苦修或是忏悔?”
“每个人接受的考验都不同。”这个问题显然是代塞萨尔问的,希拉克略还是详细地答道:“但要概括一下,大概就是追随和侍奉一位圣人,直到他承蒙天主召唤。我就有幸感望了亚美尼亚的圣巴拉斯,聆听过他的教导,目睹过他的荣光,所以我也能追随他,做一个坚定而又宽仁的人。”
“您的父亲感望到的是圣乔治,一个勇武而又虔诚的骑士,”他又对鲍德温说:“所以朋友和敌人才会说,阿马里克一世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他确实能征善战,一往无前。”
鲍德温无法控制地露出了渴望的神情:“我们会感望到哪位圣人呢?”他问。
“我不知道,”希拉克略说:“谁也揣摩不出天主的计划。”我只希望祂不要那样残忍,不要将你那么快地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