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明中国文学史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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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西晋文坛与贵族文学的深化

西晋统一全国,不过有五十余年相对平静的时间。这个时期,一度出现短暂的安定局面,出现一批卓有才华的文学家,其中,以钟嵘所说的“三张、二陆、两潘、一左”最著名。三张应指张载、张协、张亢三兄弟,“二陆”即陆机、陆云兄弟,两潘即潘安、潘尼兄弟,一左即左思。除这些并称作家外,还有郭璞、刘琨、傅玄、束皙等重要文学家。西晋文坛,并不乏人,较为缺乏的是厚重的思想情怀。他们的创作讲究词藻的堆砌和典雅,艺术形式更加精美,但是忽略了文学的思想内容,走向重形式的贵族化道路。

不论是建安文人还是正始文人,作家的心灵世界往往充满热情与冲突,到了西晋,文士的精神境界普遍缺乏一种崇高精神。司马氏以强取豪夺手段获得政权,却提倡以名教立国,除了孝的观念尚未泯灭,对待忠,则让人处于两难境地。实际上,整个西晋一代文士,忠君的观念十分淡薄,传统的道德崇高感一旦缺失,就会影响到文士的人格建构与理想追求。因此,这一时期文士在出处去留问题上,往往纯然以自我之得失为中心,求名求利成为他们人生追求的目标。正由于此,西晋文士多依附权臣,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旋涡,而在政治斗争中,他们也往往缺乏崇高的道德意识与是非观念,其命运也常随其所依附的权臣在政治斗争中盛衰而沉浮,甚至最终丧命。

张华追求词藻华丽、风格绮靡的文学风格,钟嵘《诗品》评其作品多为“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他不仅工诗,也擅长作赋。他的《鹪鹩赋》寓意深刻,刘勰评价说“奕奕清畅”,“即韩非之《说难》也”(《文心雕龙·才略》)。张华编纂有中国第一部博物学著作《博物志》。《博物志》共十卷,分类记载了山川地理、飞禽走兽、人物传记、神话古史、神仙方术等。从权势的角度来说,位高权重的张华无异是西晋文坛的领袖人物。西晋文学重形式的文学风格的形成,与他有很大关系。两潘、二陆、一左都曾获得他的提携。

潘岳与陆机是西晋太康文学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钟嵘在《诗品》中将他们二人置于上品,并有“陆才如海,潘才如江”之评。江海之间,似有抑扬,但在后人看来,二人则是才华的代名词。唐人王勃《登滕王阁序》末云,“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即是这个意思。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县)人。陆机出身于东吴世家大族,祖陆逊为吴丞相,父陆抗为吴大司马。陆机20岁时,东吴灭亡,他遂退居旧里闭门苦学。九年后,与弟陆云北上入洛,为张华所赏。曾官至平原内史,后世因称陆平原。二陆来到了京师洛阳,以才学名震当时,获得官职。陆机在当时的文坛尤其突出,被人称为“太康之英”。张华曾评价陆机说:“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世说新语》注引《文章传》)他撰写了《文赋》来论述诗歌创作方面的经验,有很多精辟的见解。

陆机是西晋模拟诗风中最典型的代表作家。他尝试了乐府、古诗的各种题材与各种格式,这类诗今存约40余首,超过今存诗歌总数之半,其中以模拟《古诗十九首》的《拟古诗》十二首最为著名。他的诗喜用华丽的词藻与对偶句式。词藻的华丽使他的诗歌带上了更明显的贵族化特征,而对对偶的过分追求则使作品显得呆板而少变化,丧失了作品的灵动。“八王之乱”时,诸王拥兵争权,互相攻伐,赵王伦败亡后,他转投成都王颖,参与了成都王颖与河间王颙讨伐长沙王乂的争斗,担任后将军,率兵二十万,最后战败被成都王所杀。临刑前曾感喟:“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因此,他的一生可说对功名的追求十分执着,但在坚持道义与节操上,则似有欠缺,不免依附权贵,朝秦暮楚。政治品格上的缺陷必然导致思想的浅薄,陆机诗内容肤浅,感情浮泛的特点,即与他的个性品格有关。

潘岳(247—300),字安仁,他是荥阳中牟(今河南开封附近)人。少年时以才慧而为乡里称为奇童。成年后走上仕途,出任贾充司空府掾,以才能为人所嫉,栖迟十年。后来先后任河阳令等官,最后官至给事黄门郎,因此他的作品集即称《潘黄门集》。

潘岳与陆机齐名,后人赞扬他们是“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潘诗以清丽简净见长,他悼念亡妻的三首《悼亡诗》最有名,写得伤感无比。由于他的影响,“悼亡”成为后代诗人追念亡妻的专属题目。事实上,潘岳在妻子死后不久又重新娶了新妻。他的抒情小赋也很有特色,有意境清幽的《闲居赋》《秋兴赋》,也有文辞凄艳的《寡妇赋》《怀旧赋》等。此外他还擅长诔文,这是一种悼念性文体。潘岳辞赋今存20余篇,在各类文体中数量最多,仍以写哀情见长。故《晋书》本传称他“善为哀诔之文”。潘岳在当时受到极高评价,但是后世对他也有不少争议。《晋书》本传称:“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作为一名文士,潘岳确实德行有所亏缺。金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中写道:“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左思(约250—305),字太冲,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人。出身寒门,富有才华。他因妹妹左棻被选为宫中婕妤,全家移居洛阳,左思也从此开始努力向士族阶层靠近,希望能在仕途上获得一官半职。但是左棻因为貌丑而不受皇帝宠爱,左思的努力也常常受到贵族的嘲笑。在写《三都赋》之前,陆机就嘲笑他说等他写好了拿他的文章来盖酒坛子。

这种生存状况让左思的内心非常愤懑,因而表现越发傲岸。他的代表诗作《咏史诗》八首,借古人古事抒写怀抱,对庸碌的贵族冷嘲热讽,对寂寞著书的寒士扬雄、功成不受赏的鲁仲连的高尚人格,则是赞叹不已。他斥责“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不平等社会,勇敢地吼出:“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尘埃;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的寒士之声。他的诗,遒劲有力,苍凉浑厚,后人称其风格为“左思风力”。

刘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附近)人。他出身大世族,是汉朝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一生历经磨难。他少年时期以雄豪著名,颇负志气,与祖逖交好,有闻鸡起舞的故事传世。他曾事贾谧,是贾谧“二十四友”中最年少者,在洛阳与石崇、陆机、陆云等参与贵游浮华集团的文咏活动。八王之乱起后,又介入诸王争斗杀伐。在晋室危亡之际,他却志于王室,迎惠帝于长安,被封为广武侯。在经历天下大变后,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意识到个人对于国家社会的责任感,因此在给卢谌的信中对自己早年的放纵颇致后悔,从此一改过去的放旷,成为一位爱国志士。37岁后,他出任并州刺史,从中原到北方,以晋阳(太原)为根据地,在极其艰危的条件下,与各路军阀及各少数民族武装集团转战多年,最终被幽州刺史段匹杀害,时年48岁。

刘琨的诗歌现存的只有三首,一首四言《答卢谌》,两首五言即《重赠卢谌》和《扶风歌》。尽管现存的作品数量不多,但却能以刚劲清拔之气抒写英雄失路之悲,在诗坛上独树一帜,因而受到了后代诗评家的好评。钟嵘在《诗品》中说他:“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刘勰《文心雕龙》也称他“雅壮而多风”。金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则云:“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将他的诗与曹操相提并论,确实是建安悲壮慷慨之音在西晋末年诗坛的回响。

郭璞(276—324),字景纯,河东闻喜(今山西绛县附近)人,他博学多闻,但不善口才。他不仅通经术、通古文奇字,而且善于天文卜筮之术,曾注释过《尔雅》《方言》《穆天子传》《山海经》《楚辞》等。西晋灭亡后,他过江避乱,深受王导和元帝、明帝推重,后来为王敦记室参军,因为反对王敦谋反,而被杀害。郭璞与温峤、庾亮等人曾是布衣之交,但他在东晋时却才高位卑,常为缙绅所讥笑,曾著有《客傲》以抒发自己偃蹇傲世之志。当庾亮、温峤致位公卿,自己却沉于下僚,这自然使他不免产生不平,而身处乱世,特别是在残忍的王敦手下,他消极避世的思想尤其突出,因此,在诗歌创作上,他便选择了游仙题材,今存游仙诗19首,其中九首为残篇。

游仙诗起源甚早,秦博士有《仙真人诗》,后代继作者不绝如缕。正宗的游仙诗继承秦汉以来游仙诗传统,以描写轻举高蹈神仙生活为主,表达对神仙长生境界的向往追求。有寄托的游仙诗则往往借游仙形式抒写作者的怀抱与感慨。郭璞的《游仙诗》无疑属于后者。钟嵘在《诗品》中评价是“辞多慷慨,乖远玄宗”,正说明他借游仙以抒怀的特点。刘孝标说:“至过江,佛理尤盛,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世说新语》注)似乎以郭璞为玄言诗之祖,但钟嵘《诗品》却说郭璞“始变永嘉平淡之体”,这是一个矛盾,值得研究。我们说郭璞游仙诗与孙绰、许询毕竟不同,许、孙是直接说理,而郭璞则借神仙漫游来隐喻玄想,富有形象性,因此不能简单地将二者等同起来。郭璞的游仙诗对后代诗人影响甚大,唐代诗人李贺、李商隐,元代的杨维桢,清代的龚自珍等无不受其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