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破嘴漏风
老井坊里,天不亮便有人溜索排队绞水。按照以往约定俗成的规矩,西门外这口老井只有前巷和城南巷的人可以排队绞水,其他生产队都有就近的新井。不过,偶有舍近求远的来加塞也无人过问。不管在哪个井坊,第一拨儿人都应当先为溜索的人绞过两担水之后,才能上井。井上要一直保持四个人,才能让井辘轳不停地转着,直到为最后那个人绞满一担水后才能收起绳索。
昨晚半夜时分,天上飘了一阵雪花。下沟挑水坡路太滑,趁着天冷不出工,排队绞水的人相对会比往常多一点。谢君怀在鸡叫头遍时就故意大声从祠堂门前扛起晾晒过的井索到老井坊溜了索。可是,等了大半天却不见来人排队。原来,昨晚村上放了一场电影,公社放映队那台倒灶鬼发电机中途出了好几回故障,放完电影已是后半夜了,折腾得一村人都睡得很晚。
君怀一个人踩着已经入井的井索,直等得他两腿发颤,大半天才来了谢星三。两人就这么轮番踩着,好不容易又等来个谢舍娃,可三个人都不是壮小伙,只好再等一阵子凑够四个人开始绞水。
平日,舍娃根本不屑和这俩人搭腔。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特别是君怀,他一看见这个人肚子里就来气,平时见了也没个好脸。可能是夜里看了电影,睡了一大觉他那兴致还在,居然主动地和这对活宝谝了起来。电影演的是一部供批判的影片《刘少奇访问印度尼西亚》,这个文盲头子根本闹不清“印度”加上“尼西亚”三个字是另外一个国家,一直不住地夸赞“印度女人真他妈肥哟,啧啧,在海滩都敢露精尻子走路”之类,接着,大约还说了些“刘主席这回倒霉了”“文化大革命真是羞先人”的无趣话,谢君怀便有点胆战心惊起来。他便让星三先一个人把井索踩住,借口说他要尿去。
星三却推辞说,他那旧鞋底子太滑,一个人恐怕踩不住索。君怀倒是想让舍娃替他踩一阵子,可一想这家伙往常平白无故就开口骂人的臭德行,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踩井绳。两人都没搭他那话茬,君怀也没法离开,只好继续听舍娃胡谝。
直到狗剩揉着眼睛进了井坊,君怀才好像遇到了救星。
于是,四个人开始绞水,舍娃的话匣子也一直没有断头。这阵子,他好像对上级号召“全党种谷子,全民种稻子”的指示又表示出了无比的关心。按照他的话说,在长稔塬的坡地上种稻子,成功与否也还在两可之间。但是,从未见过稻子的他依然认为,不管咋样,只要上级号召让种,多少还是会有点产量的。于是,他又就“如果让我到了国务院”这个对于他来说近乎天方夜谭式的假设话题,发表了一通不着边际的演说,笑得狗剩擤了几回鼻涕。
狗剩这个人肚子里的墨水并不比舍娃多多少,却还是知道广播上讲的“全党共诛之,全民共讨之”是闹运动哩,跟“种谷子”和“种稻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也只有舍娃这个文盲头子,才会随心所欲地去联想外边的世界。
君怀只绞了一担水,送桶回来时,看见人来得多些了,就借口说他家缸满了不用再绞水了就离开了。
其实,他是不想再在这个是非之地待了。
回到家里,他两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上了炕扯展就睡,心却突突突地一直跳个不歇气。他那麻糜儿婆娘一看掌柜的半夜起身只绞回来一担水便不再去绞,以为有人故意欺负自家男人,又吵又骂地说:“你是尿尿叫自家的毬吓着了?扛绳溜索咋只绞了一担水?你去,我今儿个就想看一看,谁敢不让你绞那一担水!你去不去?不去,我叫武印去!”说完,便“武印”“武印”地大呼小叫起来。
君怀没好气地吼了老婆一句:“叫唤的是谁把你槽里的草料揽了?你叫他过来,我给娃说个事儿,一会儿去绞也不迟哩。”
武印从自己新房里出来,看见老娘一脸不高兴,忙进了老房想探个究竟。
儿子进了门,君怀喘了几口气之后,这才把谢舍娃在井坊的胡言乱语给儿子学说了一遍。学完,他仍旧魂不附体地说:“这二毬货绝对吃反了药,说那些屁话把人能吓死!我刚还想了想,万一星三那货给大队报告了这件事,我这日子往后可咋过呀?”
武印毕竟念过几天书,想了想说:“不会吧?星三无事找事告那些话对自己倒有啥好处?再说,又不是你说的那些混话!”
君怀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尽量明白地对儿子说:“好我的瓜娃哩,舍娃唔个货色说一句,还非得问我一句,我咋好不搭腔嘛!你不知道,土改那阵子,星三他娘为了不给自家订上富农,偷偷去舍娃家求情,反叫这货告成腐蚀拉拢贫下中农……唉,尽管说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星三能把这事放下?他真的趁机告发了,舍娃还不被抓去坐牢?我一个四类分子听之任之能脱了干系?”
儿子却不以为然地问:“这都是哪儿的事嘛!星三他娘比舍娃大了七八岁,人家一个干部哪看得上她那模样?”
君怀十分生气地说:“你知道啥?星三他妈年轻时模样好得很哩。你不知道,她在娘家时就叫‘小八宝’,那阵子差点当了县太爷的小姨太哩!”
武印想了想,这才慢吞吞地开口说:“这么说,还真是个事儿。可是,信仁伯到公社告村上开荒那事,你看后来叫人闹得……?”
君怀马上打断儿子的话头,说:“咱们这是啥事?他那又是个啥事?咱不是想讨个啥好,好我的瓜娃哩,我这也是为自己脱手利哩!”
武印经老子这么一指拨,觉得这件事看来是应该早于星三向大队报告的。如果人家不理当然更好,至少能防患于未然嘛。然而,如何去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个办法来。于是,他小心地提醒老子道:“你咋报告?这号四只眼事情咋给人去学说?栓柱叔不理不对,理了更糟糕,我看不如另想个法儿……”
君怀无可奈何地说:“唉,有狗屁办法嘛!都是你妈这个能猴猴,鼓捣着非得今日让我起个大早去绞水,看看,绞回来他妈的一缸醋!”
一看老子犯了难,武印突然一拍脑门说:“有了,我看不如写个反映信往大队意见箱一投!人家没人理,咱也少个事儿;真正星三报告了,大队追问下来,也能证明咱们也不是没报告嘛!”
君怀一听,觉得儿子不愧念过几天书,这招儿实在是高家庄的高,实在是高。他随手让武印取了纸,父子俩像干大事儿般忙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