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利物浦技工讲习所的晚会上的演讲

一八四四年二月二十六日

由于狄更斯几天以后就要去伯明翰演讲，因此一年一度的利物浦技工讲习所圣诞晚会被推迟到二月份，以便狄更斯能更紧凑地利用时间。晚会的几天前，狄更斯写信给福斯特说：“我有理由相信自己能在伯明翰作一次很好的演讲，但是我对利物浦却没有把握：我对那里过分文雅的风气心存疑虑。”二十五日到达那天，他去见了一位名叫梯·杰·汤普森的老朋友。后者为狄更斯、他的妹妹范妮及其丈夫亨利·勃尼特举行了一个小型晚会。

第二天上午，狄更斯去察看了当晚他要在那儿主持会议的场所。他在信中告诉妻子说，那是“一个巨大的会场”，但是他觉得在那里演讲并不困难；该会场装有暖气，“其形状模仿阿斯特利圆形剧场[90]”；他一想到下面的情况就害怕：整个会场将有“八百名女士，而且个个装束文雅；我现在真有点儿不寒而栗，不过我确信我会鼓起勇气”。

晚上，当他出现在讲台上时，风琴奏起了“看啊，战无不胜的英雄来了”这一曲子，同时全场起立，并以最热烈的欢呼声欢迎他。

掌声刚一停下，狄更斯就起身发言。

女士们和先生们，你们的欢迎已经“厉害”到了使我吃惊的程度，以致我感到还未张口就没了词儿。不过即使我能够感谢你们，我也不准备感谢你们邀请我来这个地方的好意以及你们热烈欢迎我的盛情，这是因为我第一个强烈的冲动是——尽管我能够为自己考虑——忘却所有跟我个人有关的考虑，而把今天为数众多的与会者的高尚愿望放在首位，一心一意地关注这一讲习所为之奋斗的崇高目标，关注它那光辉灿烂、令人鼓舞的历史，关注它勇敢地走过的崎岖而陡峭的路程，关注它将要走过的璀璨路程——随着这条道路的伸展，它对人类的用处也将与日俱增。（欢呼声）虽然今天有好几百个人在场，而且因此在场的手也增加了一倍，但是我第一个强烈的冲动仍然是握一下这里的每一只手（欢呼声），请允许我加上一句：那些比较娇嫩的手永远除外；我情愿用更加温柔的方式向它们致敬。（笑声和掌声）

当我初次荣幸地就这次庆祝活动和你们的委员会联系时，我曾经私下里希望借你们邀我访问的机会向你们表示慰问，或者至少表示一下带有忧虑的关心。凡是处在困难时期的人都很容易被一位来访者的慰问所打动，因此我自信地期望着给你们留下一个非常强烈的印象。然而，当我翻阅了我同时收到的印刷文件——你们大家都已经相当熟悉这些材料——以后，我的那些期望非常迅速地消失了。所有想要进行安慰的念头都离我而去，只剩下了一种欢庆胜利的感觉。这是因为我从那些简明的记载中发现你们已经迅速地征服了无知和偏见：这是一场兵不血刃的征战，而且不用签订任何和约，只是达成了一种神圣的默契，即尊重每个人的正当权利——不管他的信仰多么不同，不管他的身份多么卑微，他都有权利实现使自己变得更好和更聪明的志向，并且拥有实现这一志向的手段。（欢声雷动）我发现，一些受人误导的暴民竟于一八二五年提议在利物浦建立一个不受欢迎的、非常危险的、亵渎神灵的革命组织[91]，叫作“技工讲习所”（欢笑声）；一八三五年，利物浦在没有讲习所的情况下“舒舒服服”地过了十年以后，一座崭新而宽敞的大楼的第一块基石终于被埋下。一八三七年，讲习所正式对外开放，并且在此后的不同时期内被几度扩建。我还发现，到了一八四四年，它已经英姿勃发地屹立于一个美丽城市的诸多美丽的公共设施之列——它的敌人已经销声匿迹；它以前的学员已在各类有用的职业和事业中证明，从它那儿学到的知识是健全的、实用的；它的现有学员数已经大大超过了三千，并且正准备把这一数目至少扩大到六千；它的图书馆拥有一万一千册图书，并且每天把成百上千本书籍发放到普通的家庭里去；它的教员和官员总数达到了五十人；它的各类分校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教学活动，有高雅的，也有通俗的，而且还照顾到了几乎每个阶级和每个层次的学员的工作需要、收入状况和紧急需求，尽量为他们提供便利。今天上午我曾经来过这里。在这些宽敞的大厅里，我发现了许多大自然创造的奇迹——无论是天空和森林，还是洞穴和海洋，都直接为陈列室提供了奇妙的标本；我发现了许多超一流的机器——科学家将用它们来更多地了解其他世界的奥妙，并将用它们来为人类世界造福；我还发现了许多更加精巧的艺术品——虽然这些石雕终将毁灭，而且创造这些石雕的凡人更加容易毁灭，但是它们的影响却将流芳百世。这些财宝被你们的委员会管理得井井有条，分布广泛而合理，而且只需很低的价格就能让人分享，因此委员们完全可以说——就像他们已经在他们的报告中所说的那样：这一机构的成功远远超过了他们当初最乐观的估计。（欢呼声）

然而，女士们和先生们，正如人们在举例说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时喜欢引用同一位哲学家那样——正如培根[92]告诉我们的那样，极磁铁矿的影响力首先是在细小的含铁颗粒上发现的，而不是在很大的铁棒上发现的；同样，人们完全可以相信，当他们齐心协力地建立这一机构时，他们已经为实现一个十分光荣的目标打下了基础——虽然这所机构如今已巍峨耸立，但是它最终的荣耀仍将超出人们现在所能想象的程度。每个感到这一机构的益处或曾经得益于它的人都会把它的好传统带入自己活动的社会圈子，并且使它成倍地发扬光大。其最终的好处之大，远非任何人所能预料。（欢呼声）女士们和先生们，在你们的荣誉成员的名单上有一位笃信基督的主教[93]。他品行端正，思想开放，并曾经在这幢楼里向你们作了跟他的职业和他所信奉的上帝很相称的演说。我今天的感受和他当初的感受一样——站在这里犹如从高塔向外眺望：但愿有朝一日，人们能不分地位高低，不分贫富贵贱，互相帮助，互相改进，互相教育。（掌声）

女士们和先生们，这个讲习所拥有三千二百个成员，即使每个人发表一个观点也至少有三千二百种观点，因此我感到我不应该在这里提倡有关技工讲习所的任何原则，也不应该在这里跟那些反对或曾经反对过讲习所的人讨论这一话题。我情愿跟那些未开化的野人——去年你们有机会目击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争论这一题目。确实，我深信这些野人比那些反对讲习所的人更加具有理性。而且，如果利物浦技工讲习所本身还不足以构成对所有反对意见的回答，那么不管是凡人还是上帝都不会找到能构成回答的事实或理由。（叫好声）我也不会冒昧地讨论这个讲习所的管理状况的细节，尽管我在细读它的文件时感受最深的就是它的管理。不过，我禁不住要说：就像每个初次细读这些文件的人都会感到的那样，我对一件事印象极其深刻，而且深感满意，即这一机构得到了一些先生们的超乎寻常的慷慨资助。（欢呼声）

如上所说，这一机构的管理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我注意到，它的管理特色之一是这样一条规定，即凡是每年捐助二十一先令的父亲都有权利把自己未成年的儿子送进讲习所学习；同样，做师傅的只要每年付出五先令这一小得惊人的数目就能送徒弟进讲习所学习。这样的规定给有关个人提供了相当宝贵的权利，当然也给社会提供了相当宝贵的东西。女士们和先生们，我在你们的地方报纸上读到了一篇显然是非常出色的报道：不久前在这里举行过一次会议，内容是商讨如何帮助建立一所附属于这一讲习所的女子学校。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向你们述说我从中得到的愉悦。（欢呼声）这是所有同类技工讲习所的历史中引人注目的新篇章。它同样为这个讲习所的方针赢得了荣誉，使它更具魅力。它还促使人们对彭斯的诗句略加修改，吟出下面这两行诗句：

试教男人得良方，

转而又去教姑娘。

凡是为人师表者，凡是让自己的教诲世代相传者，必先自身受过良好教育。这一命题几乎不会受到任何通情达理者的反对。当然，在培养好丈夫的同时也应该培养好妻子，这也是通情达理和不言而喻的。为了下一代的进步，我们完全应该制订这样的计划。（热烈的欢呼声）

这一话题和我眼前的景象自然而然地使我想到了我们的女宾们。我确信你们都会同意我的看法，即女士们应该尽可能广泛地被吸收到讲习所里来，并且缴纳尽可能低的学费。女士们，让我冒昧地对你们说：你们一生中所干的最明智的事情莫过于把赞许的眼光投向像这个讲习所一样的机构（欢呼声），因为每当知识之光得到了传播，每当你们最清楚地看到什么是美，什么是善，什么最能抵消人类的所有错误和罪孽时，你们的品格、你们的德行、你们的风度以及你们天性中较好的那一面就能得到最好的欣赏，你们就能自豪地得到最真诚的尊敬。（热烈的掌声）请相信，你们只有在最亮的光线中才能最出色地展示自己；你们在这些屋子里所读的任何书籍以及所交流的任何思想都会把光辉一直射入你们的家庭，而每增加一束光辉，你们在最心爱的人的眼中就会更接近天使。（持续的欢呼声）

女士们和先生们，我将不再延误你们聆听其他先生们讲话的时间——我们大家都期待着从他们的演讲中得到快乐。我也将不再推迟你们享受社交活动的时间——这一组织的主要智慧之一就是用社交活动来修饰并调节它那比较严肃的活动。我确信，既然我们大家都在这儿，我们都会感到大家都真正地关心人类的进步事业和崇尚理性的教育事业；我们都保证尽自己的能力去推广普及在这个地方所学到的知识，并且毫不亏心地为讲习所的成就作证。对那些有财力进讲习所学习而至今仍然留在它的墙外的人，我们要进行呼吁，并且本着友好和宽容的精神说：“你们只要进来就会信服这样的说法，即‘谁进来都会把疑虑抛却脑后’。”如果你们已经幸运地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已经超过了讲习所的教学层次，那么你们就更应该同情那些层次低于你们的人。有朝一日，我们在这个屋顶下培养出来的人们——不管是好是坏——将在社会的每一个部门里工作。这里的许多年级培养出来的许多学员将要走上许多不同的生活道路，可是他们拥有走向生活的共同起点，而且他们都将殊途同归，最终走向一个共同的目标。如果在这样的地方都找不到不同阶级之间的相互宽容，还能在哪里修习有关宽容的伟大课程呢？我们知道，财富的差别、等级的差别和智力的差别必然存在，因而我们尊重这些差别。然而，我们将给予所有的人同样的手段去获得一个同样的专利，即高尚的品格。让我们用一个伟大的在世诗人的话来界定“高尚”一词——这位诗人和我们同心同德，并且尽心尽力地用自己的伟大天赋为公众的利益鸣锣开道：

任凭世事多变幻，

唯有行善属高尚。

冠冕堂皇的门面不如善良的心肠，

诺曼底人的血统不如淳朴的信仰。[94]

狄更斯在热烈而持续的掌声中就座。掌声刚一平息，他就再一次起身，向与会者介绍了一位曼彻斯特技工讲习所的成员。后者为大家演唱了《常春藤常绿》。

会议主席然后又说：“我被要求向你们介绍一位女士。念她的名字我既感到困难又感到亲切——威勒小姐（笑声和掌声）。她将为我们演奏钢琴幻想曲。”（掌声）据说，威勒小姐“使出了全部看家本领，极其精妙地把力度和美感结合在了一起”，而狄更斯“在她以美妙的音乐款待观众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在离开讲台之前，他们被互相介绍给对方。狄更斯跟威勒小姐和她的父亲分别握了手，“同时说了一些俏皮话，把周围的人都给逗乐了”。当天晚上的迟一些时候，他再次把威勒小姐推荐给大家，并且说：“我引以为豪的教女将再次为大家演奏。”

更多的人作了演讲和演唱，接着大家趁休会的时间用了点心，或是散了一会儿步。此后，狄更斯把会议主席的职务移交给了讲习所的所长。会议秘书建议大家向狄更斯鼓掌表示感谢，并且得到了附议和全体与会者的一致通过。接下去便出现了“一幕那个讲习所内从未见过的热烈场景”：欢呼声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当欢呼声平息以后，狄更斯走向前台答谢，此时全场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好不容易他才开了口。

你们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喜悦，以致我竟陷入了一种不利的境地——我在演讲开始时曾经开玩笑地谈到了这种欲言无词的状况。请相信我——请务必相信我，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不仅感到了责任，而且感到了喜悦和自豪——能够把我自己和你们这样的机构联系在一起，这是我的欢乐和幸福。这也是对我的一种奖赏，一种我最珍视、最引以为豪的奖赏——那些最了解我的人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假如我不让我所有的子女长大后都尊重技工讲习所这样的组织并成为它们的成员，那么我会感到很惭愧，而且会不喜爱自己的孩子。我肯定会促成他们靠拢讲习所。（掌声）

刚才为你们演讲的那位口才很好的先生提到了一个过去常被用来反对技工讲习所的观点，即它们可能会混淆社会的差别，并且使人们不安心于原来所属的社会阶层。请允许我就这一点说上一句：在深思熟虑之后，我确信在英格兰不会有这方面的忧虑。我们这个社会的不同阶层是如此界限分明，如此等级森严，以致我丝毫都不担心会有这样的结果。（掌声）

我曾经走过的道路得到了你们的赞同。只要上帝赐予我健康和生命，我将继续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不过，我担心今后我的书里边会极其缺乏一样东西——正是它为我以前写的书赢得了赞扬——这东西就是我的心。当我刚走进这幢房子时，我的心就被勾走了，而在我上楼以后更是如此。最后，那架钢琴又勾走了我的心的残余部分。（狄更斯同时指了指威勒小姐先前弹过的钢琴。全场爆发出了笑声和欢呼声）女士们和先生们，晚安！请允许我再加上一句，并且引用我自己的一本经常被友好地提到的书里面的话：“正如小提姆[95]所说的那样，上帝保佑我们每个人！”（热烈的掌声）

狄更斯一回到旅馆就写信给他的妻子，告诉她自己如何“在那次有力而出色的演说中时而风趣诙谐，时而哀婉动人，时而又慷慨激昂”。第二天，他应邀去威勒先生的家吃午饭；后者的家就在布勒克区。他在那儿还见到了威勒一家的其他成员。《利物浦信使报》的编辑报道说，“心情愉快的狄更斯先生发现，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威勒一家人在许多方面都具有出众的才华和造诣，这简直令他着迷，并且给他留下了久久难以磨灭的印象”。当天晚上，他参加了一个化装舞会。它的最后一个节目是一种由四十对男女共同跳的英国乡村舞蹈。舞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三点钟。

狄更斯当天就起程前往伯明翰，因为晚上他要在那儿演讲。他的朋友汤普森仍然留在利物浦。那天晚上，狄更斯写信给他，并认真地告诉他：

我不能拿威勒小姐开玩笑，因为她太好了。我对她（年纪轻轻的她竟是那样超凡脱俗，我担心她红颜薄命）的兴趣已经变成了一种感情。上帝啊！要是我对那位姑娘产生的难以置信的情感大白于天下，我看上去会多像疯子啊！

然而，汤普森也没有比狄更斯少动感情，而且还具有一个鳏夫的优势。他在利物浦待了下来，赢得了威勒小姐的芳心，并于第二年和她结为伉俪。狄更斯的弟弟弗莱德里克后来和她的妹妹安娜结了婚。只是靠了这一关系狄更斯才和威勒一家攀上了亲。不过弗莱德里克和安娜的婚姻并不成功。汤普森夫人的寿命远远超过了狄更斯，并且生下了两个很有出息的女儿，其中之一是爱丽丝·梅内尔[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