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母亲
母亲十九岁就嫁给了父亲。父亲是家里的老大,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弟弟,四个妹妹。他们是六十年代的人,正处于贫困和饥饿的年代。母亲嫁过来以后,便成了父亲拉扯这个家的帮手。
这个家里,祖父长年在村社看守百货铺,一大家子的土地全靠父亲操心耕种,母亲便是主要的参与者,她每天跟随在父亲身后,听候父亲的调遣,很少有时间来陪伴自己的孩子。
我们姊妹五个,大哥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而且是男孩子,他受到了家里长辈们的宠爱,特别是祖母的娇惯,性格骄横而霸道。母亲是一位刚正不阿的人,她最怕自己的孩子被宠溺。那是大哥十二三岁的时候吧,一大家人的吃水需要大哥和大姐去五里之外的大沟里去抬。每次去抬水,大哥经常命令大姐用扁担扛着水桶在他后面走,他自己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不时地从嘴里哼着“信天游”,一副老大的派头。娇小柔弱的大姐吃力地好不容易把水桶扛到泉水边,大哥还命令她往水桶里舀水。好多次,大姐忍气吞声地舀满水桶。可有一次,大姐看见大沟里的流水潺潺,小蝌蚪欢快地游动,她便开始在流水边逗留玩耍。于是把水桶留在泉水边,空空荡荡地水桶寂寞地立在泉边。当大哥耍完孙猴子的“追云逐月”拳归来时,看到泉边水桶空空如也,妹子却在溪水边抓蝌蚪。他哪里能容忍这个丫头的贪玩,便气上心头,走到近前,一顿打骂。大姐玩得正开心,突然遭到如此手脚。以前的屈辱,现在的遭遇,让她变成了一只暴怒的狮子,对面前的哥哥一顿咆哮,双方混打在一起。大姐的气仍旧没有发泄完,她扔下大哥和抬水的任务,独自哭泣着回到了家,便把自己的委屈上告给了母亲。
当大哥挑着空水桶回到家时,便遭到了母亲严厉的责骂和棍棒。大哥哪里能受母亲这样的气,他是祖母的“惯娃子”。他便大声哭吼着跑去找祖母,祖母看到大哥腿上红色棍子的印痕,犹如落在心上的鞭子。她立马来找母亲算账,大姐吓得缩在母亲身后,大气也不敢出。祖母走进母亲的房间,指着母亲的鼻子一顿责骂,母亲一声不吭,默默立在炕沿,忍受着祖母暴雨似的责骂。至到祖父从百货铺回来,呵斥着祖母离去。
母亲默默地走出她的屋门,来到厨房,开始做一家人的晚饭。母亲脸上的表情一直平静如水,她从面柜里取出一家人的口粮,不能多。她在盆子里和面,脑子里想着菜园里水淋淋的萝卜,菠菜,大葱,这些新鲜的蔬菜,够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一顿晚饭。她疼惜地看一眼窝在灶边烧火的大姐,心里想着:这个可怜的丫头,要给她多舀些面条。让祖母出了气的大哥,已然忘了先前的吵闹,拿着祖母安慰他的牛奶糖,溜进厨房,将一个递给灶火旁的大姐,将另一个放在了母亲擀面的案板旁,不好意思地转身跑出了厨房。甜丝丝的牛奶糖治愈了母亲和大姐所受的委屈。当天黑的时候,饭菜的香味从厨房溢出,飘进院子里,一大家子人走进厨房,开始享用晚饭,每个人捧着一碗面条,吃得津津有味。母亲的碗里面少汤多,她也吃得津津有味。
春天播种的时节,是母亲最忙碌的时候。她跟着父亲早出晚归,打磨土地,将冬天收集到的牲畜的粪土一一用架子车拉到每块地里,然后用铁锹散在地里。她和父亲在春天将每块土地侍弄得肥沃而松软,等一场春雨后,就将麦子,胡麻,豌豆和其他的农作物种进土地。
用架子车往地里拉粪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每天早上天麻麻亮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两个姐姐起身开始拉粪。家里通向每一块地里的路都是上坡路,架子车得套上骡子,父亲是掌握架子车头的,两个姐姐和母亲在车子后面推车。就这样,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将一堆堆动物的粪料拉到近的,远的,很远的庄稼地里,保证让每一块土地都能均匀施肥,更好地孕育农作物。
每天运粪的晌午时分,祖母总会给父亲打两个荷包蛋,送到从地里返回到场院里的父亲手里,父亲将祖母蒸得花卷泡在鸡蛋汤里,吃得一阵淅沥响。母亲和两个姐姐坐在场院的石头上,不时地看看天空,也看看父亲。她们早上吃过馍馍了,晌午的这顿荷包蛋是祖母专为掌握架子车的父亲准备的,两个姐姐看着父亲油汪汪的双唇,她们同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皮。父亲吃完了晌午的荷包蛋,太阳红起来了,将山梁照得红彤彤的,就像母亲和两个姐姐通红的脸颊,在土地上流转。
每年夏天是农忙的季节,母亲呆在家里的时间更短了。我常常看不到她的身影,每天早上,都是祖母唤我起来,教我打扫屋子,喂鸡,喂狗。做完这些事情后,我会跑到母亲经过的山路上等她。家里人多,会有很多的田地,我慢慢知道了家里田地的位置。在路上,我不时地询问村人母亲在哪个庄稼地里劳作,有时候到达他们说到的庄稼地里也找不到母亲。母亲有时候在庄稼地里,有时候在拉运庄稼的路上,有时候在撵麦子的场院里。干活的妇女们都穿着灰衣服,戴着草帽子,脖子里围着巾子,她们的模样都像母亲。我常常在众多的人群中找不到母亲,我努力地辨别着人群中的母亲,母亲也看不到我在寻她。田地里,院场上一片欢腾,到处是丰收的身影,每一个人都脚步匆匆,他们忙得热火朝天,眼里全都是庄稼,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庄稼变成了粮食,那空空的粮仓鼓起来了,他们兴奋着。我跟在他们身后,被他们的热火劲鼓舞着,不停地寻找母亲的身影。
看到了,终于看到了母亲的身影。她从遥远的山地,背着一捆麦子,从山坡上下来了。在故乡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她小得如一只搬运食物的蚂蚁,背上的麦子压弯了她年轻的脊背,她的双腿为了承载超出她身体的重量而变得弯曲,汗水已将她的头发分成了一股又一股的泥河。她在山路上缓缓地行走着,我向她行走的山路跑去,我要对她说说好多天不见她的想念。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山梁上,天边的云霞倒映在沟里的溪水里,犹如盛开的山丹丹花。
雨天的时候,我就能和母亲一直呆在一起。母亲不用出去干活了,我们三个女子围在母亲身边,看她纳鞋底子,做鞋帮子,为她的儿女们缝缝补补。窗外的雨哗啦啦的从房檐流下,敲打在滴水石上,如乐师的琴音。我们说笑着,聆听着天籁之音,母亲也很欢喜,她便给我们说她小时候的事情,纵然说过多遍,她依然说得有滋有味,我一边回应着她,一边看着糊墙壁的小学课本,回味着课文《跳水》上那个孩子被猴子捉弄的可怜相。我想问母亲,在生活中是否遇见过这样的猴子,当看着母亲不停地用针穿过鞋底,拉长麻绳,用手中的针脚纳满鞋底的满足感时,我咽下了我的问题。
雨点落满院子,远处的山坡上有雉鸡的叫声传来,它们的巢穴肯定灌满了雨水。家里的窗格小得看不见外面的天空,房间里暗下来,黑黢黢的,我看着窗格里微小的光亮,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憧憬。母亲坐在炕上的角落里,不停地缝补着儿女的衣服,她的手从来都忙碌着,很少抚摸我的脸颊。
冬天的夜晚漫长,母亲用这些时间,赶着做父亲和儿女的布鞋。那时候家里没有电灯,照亮的是煤油灯。每个夜晚,我都是家里的掌灯人,父亲在灯下撵麻绳,母亲和两个姐姐纳鞋底,做鞋垫,砌鞋口,哥哥们是说笑的,看连环画的。煤油灯从我的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灯花旺旺地跳跃着,如三月的桃花,红艳艳地照着每个家人手中的活什,我凝视着灯下的影子,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童话。母亲总是坐在我们中间,指挥着每个人手中的活,俨然是家中的主事人。这时候,父亲话不多,他专心地转动着手中的绳车子。如今,每次想起那时候的冬天,都觉得我手中的煤油灯照得母亲的脸红彤彤的,如一轮初升的红日。
母亲现在已经步入老年,她的孩子们也已进入中年。她有很多空闲的时间可以陪伴儿女,但我们在各自的角色里很难分离出来,和她在一起,听她说起往事,帮她烧一锅饭,看着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说笑。如今的母亲像我小时候找她一般,在故乡的山坡和庄稼地里,寻找着儿女的足迹,她努力地认领着孩子们的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