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白日梦
我本想用一棵植物的生命周期来比喻恋爱——萌芽、开花、结果、枯萎……挨个谈过去。不过这次,我打算用“白日梦”作为题目。
拿珍珠来讲,任何珍珠都有核。珍珠蚌分泌珍珠质,将核包裹起来,就形成了珍珠。恋爱也是一样,起初需要有一种类似珍珠核的东西。人工养殖的珍珠,珍珠核是人工植入的贝壳的小碎片,天然形成的珍珠,珍珠核则是小砂小石之类的玩意儿。有不少光鲜亮丽的恋爱,起初也跟珍珠一样,源于不足挂齿的微末动机。恋爱一般是无意识的,不少描写恋爱心理的小说经常拿不经意间发生的恋情说事,人物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爱河了。
比方说A心里有B小姐,A不觉得自己喜欢B。但是和B待在一块,就有种莫名的幸福感。B的一个微笑,就能让他幸福一整天,若和B分开,他便提不起劲头工作,或是没来由地陷入忧郁,两人同乘一辆车,手的不经意触碰也会在A的心中掀起波澜——可A就是没觉得自己喜欢上了B,根本没有意识到情愫的萌发。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跟往常一样,或喜或悲,只不过哪里稍微有点不对劲。这就好比有一个走时不准的钟,或快或慢,钟的主人一头雾水,拿去钟表店修理,钟被拆解,这才真相大白——可见旁人的点拨很有必要。当然也有自己悟通的,这种情况和这一讲的主题“白日梦”刚好相反。
一般情况下,恋爱这种东西不会以如此纯粹的形态产生。在我看来,恋爱最自然的形成方式是在潜意识深处生成,不知不觉间占据了生活的全部。我觉得这才是恋爱形成的真相。不过我接下来要谈的是另外一种情况。
我们的初恋,大体发生在十七八岁的青春期,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情愫很难以一种不被自身所察觉的形态存在,尤其是那些生活在大城市、受电影和小说种种刺激的少男少女。在初恋之前,谁都有一个做白日梦的阶段。关于这一点,哲学家克尔恺郭尔在他的论文《论唐璜》里写过。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有一个名叫凯鲁比诺的侍童,爱慕伯爵夫人。他处在白日梦的阶段,认为自己坠入了爱河,神魂颠倒忘乎所以。克尔恺郭尔说凯鲁比诺处于恋爱的最初阶段,并且对此下了定义——“幻想的热恋”。
我们即便进入了青春期,也很难将自身的本能诉诸对方。我们尽管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渴求,但自己还太年轻,无法将它诉诸特定的某个人。果断采取行动吗?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求婚吗?一者自己还没有成年,二者没有钱。再说这个年纪的人哪里懂什么恋爱技巧——这就是青春期的状态。然而,对异性一门心思的渴求,令我们浮想联翩。
就拿我自己的经历来说,我上中学二年级(或许是三年级)的时候,我家的女佣有心戏耍我,出了一个鬼主意。她说有一个女孩子,叫桃子。至于是否确有其人,我是不知道的。女佣告诉我,桃子喜欢我。我问女佣桃子是个怎样的女孩,答曰是个美少女,想给我写信,但写不出来,便拜托她来转达对我的倾慕。事后我才知道,女佣大娘特别喜欢捉弄像我这样的中学生,专门虚构出一个女孩子,说她想见我,试试我的反应。中学二年级的我,竟然全盘相信了女佣的一面之词。我做起了白日梦,在脑子里描绘起桃子的样子。说来挺不好意思的,那阵子我每天写诗,献给她的诗我就写了五首(诗名都叫“桃”),从一到五编上号,委托女佣一首一首交给她。那些诗女佣每次都说亲手交给她了,我猜测都被她扔掉了。后来我觉察出有些古怪,便不写情诗了。回顾当时的心理状态,我的爱慕之心并不依赖真实的对象,它是凭空成立的。人到了青春期,就会感觉周身的世界和孩提时代截然不同了,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我们在小时候坦坦然生活在一个唯我独尊的世界里。孩子貌似害怕孤独寂寞,其实不然。孩子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无法感知别人的世界,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一帮捣蛋鬼玩在一块,他们很快就会把这个小圈子当做整个世界。然而到了青春期,孩子就会意识到在他的周围存在着大人的世界,一个属于别人的世界。这个世界在他心目中越来越大,与自身的小世界之间隔着一条超乎寻常的鸿沟。他会觉得大人的世界高高在上,压根儿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有心涉足那个世界,但它充满了敌意,把自己排除在外——这时,少年将初尝孤独的滋味。
这里说的青春期,差不多就是十九岁上下的少年。最近看了一部电影叫《伊甸园之东》,当中有一个由詹姆斯·迪恩饰演的角色卡尔,真是把青春期少年的孤独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个卡尔深信自己是个爸爸不疼妈妈不爱的人,没有大人在乎他,所以他有理由憎恨他人。他想错了,人们必须相亲相爱才能活下去,不管以何种形式。这样的世界乃是在别处。他企图与那个世界对抗,以致悲剧连连。
所以说在少年时代,人的内心同时存在对周身异质世界的反抗和模仿,它们的能量相同,相互碰撞。有的人成为小混混,有的人成天与父母作对,有的人成天与老师作对,这些都是反抗的表现。要说模仿,就是强迫自己幻想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孤独的藏身之所。总而言之,他所能做的,对外必须表现为反抗、斗争,但孤身一人在家的时候,他只能在孤独中幻想。在这时,白日梦的状态便产生了。具体来讲,在少男少女眼里,大人们都在享受恋爱。即便是最不幸的恋爱,当中也有不为自己所知的快乐。看那些以悲剧收场的恋爱,假想自己参与其中,当然也会难受想哭,可是看看现在的自己,连体验难受想哭的机会都没有,实在可恼。少女喜欢看以悲剧收场的恋爱小说、恋爱电影,她们在这种悲情中做自己的梦,梦见自己的幸福。这种行为正体现了少男少女模仿的本能,也就是想方设法体验大人世界的情感。
我来分析他们的心理。一方面,他们会觉得:不会有人爱我的,我还小,还是个孩子,连自己一个人下馆子吃饭都不行,零花钱也少得可怜,怎么会有人爱我呢?另一方面,他们也会这么想:如果我喜欢对方,对方不可能不喜欢我。这种心理从何而来呢?原来,他们虽然自以为是一个不足以被人爱的存在,然而一旦全力以赴去爱,对方总有一天会加以回应,自己虽然没有谈恋爱的资格,但只要恋爱一次,便会得到所有资格——世界要么是零,要么是全部,要么拥有大人世界的一切,要么一无所有,没有中间状态。这就是他们的心理。
于是,他们期待某个特定的人出现在自己眼前。但是,几乎没有异性搭理自己。更糟糕的是,少年往往觉得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太过刁钻,缺少温柔,少女也觉得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太幼稚,没内涵,所以他们会爱上比他们年长的异性。年长的异性的确是要温柔有温柔,要宽容有宽容,能够包容自己——然而少男少女们不明白,这种情感到底是不是恋爱呢?把年长的人当做自己的恋爱对象,现实情况往往是止于幻想,总也迈不出第一步,于是他们开始编织一段故事。
说起恋爱的幻想故事,可以分成几种。第一种,近水楼台先得月型。比如爱上邻居B先生,把他当做恋爱对象。
第二种,爱上不可及的人。比如下面这种情况:少年对一位年长的女士一见钟情。这位女士和自己生活环境不同,住处也不同,总之极度不般配,再者,他只是偶尔看到这位女士,而对方从来没拿正眼看过他。这种类型的恋爱有一个条件,即对方是自己不可及的存在。爱上触手可及的人很简单,首先要选择不可及的人物作为恋爱对象。这其实是异性恐惧的一种变形,可望而不可即,反倒安心自在。他自知难以成为对方现实生活中的恋人,便编织出幻梦,在幻梦中与之相恋。这便是第二种情况。
第三种更是极端,那就是爱上电影明星或小说的主人公之类半真实半虚构的人物。电影明星是一种职业,成天表演恋爱的场面,观看电影的人便产生了一种被银幕中人爱慕的感觉,其实不过是虚幻的影子。至于小说的主人公,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爱上这类虚构人物的便是第三种类型。
即便是同处于做白日梦的阶段,不同性格的人,做的白日梦也各不相同,大体上分为以上三种类型。
第二种类型,爱上不可及的人,完全是自己的心理活动,幻梦终将破灭。而第一种,近水楼台先得月型,我想在这里分析一番。
恋爱不是说离得近就会发生的。我们有自己的好恶,大美人也可能在某些人眼里毫无魅力,而大丑女也可能在某些人眼里就很有魅力。身边的人刚刚好就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很难得的。再者,没有人天生就有好恶的标准,有的人以母亲的形象为标准,有的人以早夭的姐姐形象为标准,往大了说,理想的异性形象并不只是个人的偏好,而是他的列祖列宗、他所属的民族世世代代积累沉淀所形成的——总而言之,理想的异性形象是有某种原型的。初恋阶段,原型逐渐成形,而在初恋发生之前的白日梦阶段,需要有一个人充当原型的胚胎。
有的年轻人这么想:自己已经十六七岁了,学大人谈场恋爱吧。比如有一位A,选择离自家最近的邻居B子(或是B君),之后贸贸然把对方当做恋爱的对象。渐渐地,他(她)会觉得B是爱着自己的。照此发展下去,就会进入初恋阶段么?不尽然。在真正的初恋发生之前,人在体会到初恋的痛苦之前,会经历一个轻松愉快的阶段。既然初恋也是一种恋爱,或以失恋告终,或者仅仅证明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当事人必然体验悲伤和痛苦。而做着白日梦的人,实际上是不知道恋爱的痛苦的。一切都在自己内部解决,故事在幻想中收场,过程中只有暖洋洋的喜悦,没有痛苦悲伤。A实际上是无能的,反倒觉得自己是全能的。渐渐地,A眼中的B不再是现实生活中的B,而是他(她)幻想中的B。但是,A还不至于直接向对方表白,况且还有可能遭到拒绝,这种局面必须避免……在A的恋爱白日梦里,一切都是称心如意的。
恋爱初期是人与人的相互碰撞,有可能遭到拒绝,遭到拒绝者也有可能不屈不挠——总之,初恋再清纯,那也是人心的争斗。然而在做白日梦的阶段,这种争斗并不存在。他(她)还做不到把对方拉到自己身边,也做不到和对方在现实当中面对面。这种状态很难过渡到初恋,我认为,初恋发源于某个偶然的动机,人与人之间、异性之间相互碰撞,进行一场面对面的对决,初恋便从中萌发了。
做白日梦的少男少女处于非常幸福的幻梦之中,人与人之间还没有发生碰撞,不过是孩提时代的延长罢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会意识到,恋爱绝非白日梦,而是双方精神生活的邂逅和相互碰撞,要从对方身上有所索取,自己也要主动付出一些东西,否则恋爱是无法成立的。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白日梦的阶段就宣告结束了,或者说,人生第一段幸福的时光就此告终。长大成人,就意味着人不能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要考虑如何处理和别人的关系、如何把别人纳入自己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者说社会关系,成立的先决条件是承认他人的存在。人终究会意识到,关系尚未建立的状态,是人生第一段幸福的时光。然而人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就会变得不幸了——因为那当中只有自己的世界崩塌了,自己必须独自去面对别人的生活。从此,一种叫初恋的东西从中生发萌芽,初恋产生了,初恋的种种悲苦也将随之而来。这部分内容留待第三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