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别离”的阅读视野(“行行重行行”之二)
迦陵学舍
叶嘉莹
我们上节举过一个反面的诗的例证,说像什么“溪西鸡齐啼”,你念起来觉得很奇怪。但“行行重行行”虽然五个字都是第二声,却能够成为诗歌的美文。诗歌这种美文有“声情合一”的要求,就是说你的声音,跟你所要表现的情意是合一的。所以“行行重行行”在声音里边就有一种慢慢地前进的感觉,这是一个人向前行走的感觉。像这种“声情合一”,我们还可以再举一个例证。南唐李后主有一首小词:“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当时李后主已经破国亡家,被宋军俘虏了,他要离开南唐的首都金陵,到北方去。他说,我的离愁别恨,就跟我行走途中的春草一样。江南的春天先来,江北的春天后来,王安石诗云“春风又绿江南岸”,春天的绿意是从江南蔓延到江北的。他从南方向北方走,“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越往前走,就离故国越远,离恨就伴随着春草的生长,绵绵不断地向前伸展。这就是“声情合一”,声音和感情是合一的。
我上次讲过,德国的接受美学家,Hans Robert Jauss(汉斯·罗伯特·姚斯),说我们接受一篇诗歌有三个层次。第一个是直觉的、美感的层次,第二个是反思的、诠释的层次。我们开始读第一遍,“行行重行行”,你觉得它很美,然后你反思,它为什么美呢?因为它声情合一,是一个不断向前的形象。中国人读中国诗,有一种自身直觉的体验,可是我们也要把它说明。我愿意回国来讲诗,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文化传统,对于中国的诗,有共同的感受和反应。说到“与君生别离”,我们第一个想到的是《楚辞》的《九歌》,说“悲莫悲兮”是“生别离”。“生别”是跟“死别”对举的,“生别离”之所以值得悲哀,我上次也讲过,像《红楼梦》里宝钗把黛玉病死的消息告诉宝玉,令他一痛而绝,虽然很悲哀,却再也没有内心挂念的东西了。可是如果是“生别离”,他总会想,我林妹妹现在是怎么样了?我是不是对不起她?我应该怎么样跟她解释?
而且不但《红楼梦》如此,杜甫也是如此。我们上次讲过,杜甫跟李白的感情是非常好的,聚会的时候说“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跟李白分别了以后,说“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每天从早到晚,我所怀念的都是你。中国人常常说“文人相轻”,那是第二流的小文人,自己有不足的地方才会嫉妒别人,而真正内心有光彩的人,往往更会发现、欣赏别人的光彩。杜甫对李白真的是倾倒。两个人共同经历了安史之乱,杜甫流离辗转各地,李白呢?李白辞别了朝廷以后就在江南。开元年间,李白因文采得到唐玄宗的欣赏,被请到长安城中。而且历史上记载着,玄宗皇帝请来李白,给他“七宝床赐食”,这个“床”不一定是我们睡的床铺,古人说“交床”,是指有椅背的椅子,那是很讲究的。不但如此,皇帝还给他“御手调羹”,亲手盛汤给李太白喝。李太白以为自己有天才,可以辅佐朝廷、平定天下,可是皇帝要他做什么?有一年春天,园中的牡丹花开了,玄宗皇帝跟杨贵妃在沉香亭畔欣赏牡丹,说这个时候我们应该饮酒,我们要听唱歌,但让伶人唱歌,又觉得他们唱的流行歌曲都太俗了。所以把李太白找来作歌。李白就作了《清平调》三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个诗歌,大家都称赞很美,但我想李太白如果是地下有知,内心一定非常感慨,因为这是他被逼迫而作的。玄宗叫他作这些流行的歌曲,给那些歌女去唱,在李太白看来,这是什么呢?这是“倡优蓄之”,把他当作一个歌舞艺人来对待。在中国古代,歌唱的人是供人娱乐的,不像现在大家都是追星族;李太白认为,我是治国平天下的人才,你让我写流行歌曲,是看低了我。而且对于朝中的权贵,李太白说,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我怎么能够把眉毛低下来、腰弯下来,侍奉你们这些在朝廷上争权夺利的小人?尽管金马玉堂的翰林苑这么高贵,李太白毅然辞职,不做官了。玄宗皇帝也很妙,批准了他的辞职,把他“赐金放还”,赏了很多金钱,放李白还乡。就是在这个时候——李白有过金马玉堂的经历,却又辞官不做了的时候,碰到了杜甫。此时杜甫考了一次科考,还没有考中,而李白是连翰林都不做了。所以杜甫就写了赠李白的诗,有这样的两句,他说李白是“乞归优诏许,遇我夙心亲”(《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我们上次说了,诗之所以好,是你不完全把感情说出来,写情要隐;可是有的时候,你要把感情都说出来,而且说得恰到好处,那才真是好。杜甫这首诗写得真是好。“乞归优诏许”,短短的五个字,写尽了李白与唐玄宗之间那种曲折的、难以言说的君臣关系。玄宗皇帝给李白“七宝床赐食” “御手调羹”,是有“遇”还是不“遇”?如果真的是“遇”了,李白为什么不甘心情愿在玄宗朝廷里侍奉他、为他服务做官呢?为什么又辞职了呢?玄宗皇帝看重李白,不是因为他有治国平天下的才能,而是因为他有写歌词的才能。
我要跑一点野马。当年我在北平一个天主教大学——辅仁大学读书,我的老师叫顾随。你要知道台湾出版过我的一本书——《叶嘉莹学诗笔记》,有两册,那是我当年在大学,跟我的老师上诗选课时作的笔记。那个时候还不像现在有录音,我觉得我的老师讲得太好了,我就心追手写的,写得很潦草,但还是记了下来。当我从北平到上海,到南京,然后又坐船到台湾,后来到美国,再到加拿大,我辗转流离,很多的书都丢掉,完全丢掉了。因为寄来寄去地很多次,而且战乱之中,你的地址改来改去,可能东西还没寄到,你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很多东西都丢了,但是八本上课的笔记,却一直珍藏下来。我觉得书丢了,只要它是印刷品,就还可以买到。但是我亲手记下来的笔记,那是买不到的。而且我确确实实知道,当时在我们班上,其他人没有记笔记,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觉得我老师一直都在跑野马,所以都不记,只有我把它记下来了,共八本。我就把这些笔记全部交给了他女儿,由他女儿整理出版了。
很多老师讲课的时候,传授的是知识,knowledge,一上课就是一大堆笔记,引证一大堆古书,那学生想了,这个是知识,要赶快记。可是我的老师讲的,都是他的心灵、他的感受,他真正对于诗歌的体会,是你在所有的课本上都找不到的东西。可是一般同学以为他在聊天,他们就不记,只有我把它记下来了。我要说什么?我的老师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不只是一个教师,教给学生很多的知识,他自己写诗,他自己填词,我现在要说的,是他写的两句小词:“谁信今朝花下见,不如夙昔梦中来,空花今后为谁开?”你如果有一个梦——梦想都很美,庄子做了一个梦,梦中栩栩然蝴蝶也,那么漂亮、还会飞,梦是很美的。你常常梦中说,我如果跟我所爱的人真的有一天相见、在一起了,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好,有了,上天给你一个机会,你果然跟你所爱的人相见了,不但相见,而且是真的在花下相见。可是他说“谁信今朝花下见”,你怎么能够相信?今天你的梦实现了,真的在花下相见的时候你才发现,“不如夙昔梦中来”,跟我原来的梦中相见,完全不一样。“谁信今朝花下见,不如夙昔梦中来”,所以“空花今后为谁开”。原来有一个梦,我总想着跟这个人相见就好了,可是我真的跟他相见了,我觉得我的梦反而破灭了,我今后连那个梦都做不成了。
我说的是谁?我还不是说我的老师,我是说李白。李白成天就是梦想:如果有皇帝用我,以我李太白的天才,一定可以把整个国家朝廷、社会民风都改变。可是皇帝不用他,只让他写歌词,所以他说我辞职不干了。“谁信今朝花下见,不如夙昔梦中来,空花今后为谁开?”有些人一次失败了,就永远放弃了,再也不尝试了。可是李白他是个天才,他自己不甘心平白放弃;上天如果生就一个天才,上天也不会让他平白放弃。所以当安史之乱起来以后,唐玄宗从长安城逃走了、放弃了,把他皇帝的位子传给他的儿子,就是唐肃宗。可是当时天下大乱了,唐玄宗有很多儿子,彼此争来争去的,凭什么就他肃宗做皇帝?所以玄宗还有一个儿子,是永王,永王名字叫李璘,李璘就从江南带兵,说我要向北去剿平这个安史之乱。而李太白这时在庐山隐居作诗人,因为他是天下知名的才子,还做过翰林,永王李璘的水军经过庐山的时候,就把李白请下山来,加入他的水军,来平定北方的叛乱。于是李白想,现在可有人用我了,真的是天才的狂想,天才的热情。可是肃宗不干了,肃宗把永王璘当作一个叛逆给消灭了,那李太白参加了永王璘的军队,所以李太白就作为“附逆”,被贬到夜郎去了。那个时候的杜甫就在战乱之中,各地逃难、辗转流离,这个我们就不再详细讲了。就是当李白被贬到夜郎的时候,杜甫听到这个消息,写了两首《梦李白》。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离开了以后“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现在李白遭遇到这样的不幸,杜甫再梦到李白的时候,说什么?杜甫的感情,那么深厚,那么博大,所以他的诗写得痛快淋漓。他说:“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我就要讲他的“生别常恻恻”。在安史之乱中,杜甫有很多好朋友死去了,永远不再见面。除了李白之外,他还有一个很好的朋友郑虔。他给郑虔作诗,说“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现在我跟你就是死别了,再也不会见面了;虽然我们今生今世不再见面,但如果死而有知,那九重黄泉的路上,我跟你要真正完成我们的交情,我们共同的期待,我们共同的理想。“便与先生应永诀”,我要“九重泉路”都“尽交期”,这是杜甫,杜甫给不能见面的死别的朋友的诗。对活着的朋友呢?杜甫说,在战乱中,我经历了和多少朋友的“死别”,“死别已吞声”,“吞声”就是吞声地哭泣,呜咽地哭泣。可是更让我难忘的,是“生别常恻恻”,我跟我当年那样知己的、诗人相赏的好朋友生别了,所以是“常恻恻”,永永远远地,长长久久地,总是我内心的悲恻。我说的这是“生别离”。
我还可以再说,我要给跑野马找一个理论的根据。我说过德国的文艺理论家Hans Robert Jauss,讲过horizons of reading的三个水平,这个Robert Jauss有一个老师Gadamer(伽达默尔)讲过,他说有一个阅读的视野,还有一个fusing of horizons,合成的阅读的视野。什么叫“阅读的视野”?你过去的知识,你的修养,你过去的生活经历,你的性格,你的思想,这一切,形成了你一个阅读的水平,你以你的阅读水平去阅读古今中外的这些书籍。这个阅读的水平里边,第一个是你最初的接受,直觉的美感。第二个是你反思的、诠释的接受。第三个呢,他说是historical horizon,是历史性的阅读的视野,是说你把这个作品,要放到一个大的历史的背景之中。当然我现在讲的,和那个Gadamer及Jauss说的不一定是完全一致的。我只说他们所提到的这个阅读视野的idea,这个观念,使我想到,我们读一首诗,应该有一个历史的接受水平。也就是说,这个诗,它出现的时候,它的历史背景是什么?它所接受的那个文化的传统是什么?所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你想到的,它里边有《楚辞》,是“悲莫悲兮生别离”。《楚辞》在十九首以前,所以《楚辞》对它的“生别离”有影响。我现在所引的是唐朝的诗歌,《古诗十九首》是东汉的诗歌,它的作者没有读过杜甫的“生别常恻恻”。这是什么?这是我们历史的接受。作品出现的时候,有一个historical background,我们接受这个作品的时候,我们也有一个历史的背景,有在文化传统中形成的接受水平。所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能够使我们想到的,是我们的阅读视野。我说它还有一个解释,是“硬生生”的意思。这种用法出现得更晚,是金元以后,在通俗的语言之中,在金元的戏曲、明清的小说之中,说“硬生生”地怎么怎么样了。“硬生生”地别离了,是个俗话,不是古典,不是《楚辞》,不是唐宋诗歌,是宋元以后的通俗文学,是现在我们阅读以后的接受背景。所以这个有很多不同的接受层次。“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生别离”如何?“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叶嘉萱,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南开大学中国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