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荒郊老屋
深夜时分,衙门的水牢中,一个竹编的笼子大半浸泡在阴冷的水坑里。
笼中关着一个身形佝偻、满头无发的男人。此处因过于阴暗潮湿,鲜少用于关押犯人,通常被囚禁于此的人都撑不过几天,且非极恶之徒不会受此待遇。
他不过是一个和尚,为何会被关入这水牢之中?
若仅仅是因为在裴家门前认出了张聪,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可如今,屋漏偏逢连夜雨,世事无常。
众人都以为裴体已经死了,那些所谓的关心和询问不过是逢场作戏。
这几天,到底有没有人来上门自称是裴体?
无人知晓,也无人愿意深究。
裴家老爷已逝,那个人的去向成谜。
但如果他剃发为僧,一切是否就能解释得通?
为何知府这么多天都没有找到他?
对于知府大人而言,这或许是他能保全这个和尚性命的唯一方法。
凡事都需名正言顺,行动之前总要有个正当的理由。他们代表的是一个地方的话语权,是民生的象征,因此言辞必须漂亮。
要杀这个和尚,需要讲究方法和理由;同样,要救他,也需要周密的计划和充分的理由。
“裴体,你还能走吗?”知府大人无情的声音在水牢中响起。然而,这个和尚却像死狗一般瘫软在水笼中,没有丝毫回应。
“你失踪几日,为何会遁入佛门?”知府大人继续问道。
良久,良久,却不见有任何回应。
这位大人却似乎并不在意。
突然间,他恍然大悟般地说道:“遁入佛门,确实是一种求生的法子。但既然已经遁入佛门,为何还要回来?你应该知道,没有人希望你活着,出了这种事情。”
“昔日蒙裴家之恩,我能帮你的不多了……如果你父亲还活着,结局或许不是这样的。”说着,顾大人不顾这条破旧肮脏的路,竟席地而坐,从身后拿出一坛酒递给了水牢里的裴体。
“哈哈,多久咱们叔俩没有好好谈谈心了。来,把酒喝了,这水牢可不好熬啊……白天没法让他们轻点,呵呵,这些下人也真是下了死手。不过好在问题不大,只是可惜了你爹和你娘啊……!”顾大人一言一语,仿佛在诉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你说命运真是奇怪。你父亲也算我半个师傅,当年开国功臣幕后的军师。这开国功臣死了,他还活着,哈哈!这么一个刚强的人,在那官场里没有死去,偏偏在这儿死去……还死得有点窝囊啊……”顾大人的声音越说越小声,“我和他老早说过你,做事情不要太过于张扬。但仔细想来,你做事情好像从不张扬啊,却落得这个地步……你娘走之前我去看了看她。”
水牢之中隐隐传出啜泣之声,顾大人知道裴体这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感。
尽管这一幕落在他的眼中感觉极为不真实,他还是拿出一柄刀放在水牢前。
‘扑通’一声,刀落入水中。
顾大人继续开口道:“我没法直接放了你,也没法直接救你……人呐……生在江湖,身不由己。”
眼瞅着裴体依旧一言不发,顾大人的声音带着数不清的苍凉之意。
“唉……你说这人呐……你娘去世的时候看到我就说了一句话,说让我转告你……‘厨房里有桃花酥,回家了记得吃’。”顾大人叹了口气,“那桃花酥我带过来了,一会儿出去到了门口低头就能看见。这里面脏……裴儿啊,出去了就找个地方躲起来。你就别再回这青城山了……啊……好吗?叔叔我在外面还有点朋友……”
说着,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月光照进了这条曲折的小路。
“呵呵,人生相逢真短暂啊。我一个人在衙门办案的时候经常会想到你爹……有时候我也会想,我要是不当官,会不会和你父亲的关系就不会变成这副模样了?我想了好多次好多次……可我好像……好像还是会选择这样做……”顾大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缓缓站起身朝外走去,声音在这水牢之中回荡,“你那妻子已被张聪玷污,我那日带人去的时候宾客都已经走了。这件事情我亲眼看到的……你娘自杀,你爹不治身亡。我托人找了一个风水好的地方,在郊外十里,你沿着出城门的路走,能看到一个老头,你说你是来上坟的,他都会带你去。”
此刻,整个水牢之中只有裴体。
他原以为自己会哭得痛彻心扉,可是当他终于接受了眼前的一切的时候,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一声不吭地急忙将手探入水中,慌忙地寻找着那一柄小刀。
月色朦胧下,一个秃头青年踉跄地朝前走了数十步,然后堪堪停住脚步。
他匆忙回头跑去,停在水牢门口,宛如一头疯狗般蹲在地上,紧紧地抱着那一块由粉色桃花绸缎包裹好的桃花酥。
随后,他猛地站起身来朝外奔去。此刻的疼痛裴体再也感受不到,他的眼里只有前方!
那一双从未直接接触过土地的脚此刻正在泥泞的大路上奔跑,钻心的疼痛并没有让他的速度有丝毫的停顿,反倒更加坚定了他的步伐。身上的佛袍被他解开缠在身上,从前有洁癖的他再也不会嫌弃自己这一身的污泥。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天上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他伫立在身旁的一棵树边大口喘着气,低头看了一眼那早已被打湿的桃花酥,没有犹豫,继续向前跑去。
数十公里的路程,他不过跑了一个时辰。他的面前是一个破旧的木屋。木屋前有数把铁锹,上面沾有泥泞。门前左侧种着一棵大树,裴体说不出树名,只觉得自己离自己的父母愈发接近。
可正是这样,他才觉得浑身如同泄了力一般。明明近在咫尺,自己却不敢上前,是害怕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与此同时,在金山嘉祐禅寺内,老禅师枯坐许久没有开口。高景行冷然道:“这时候的法海……该出来了吧?”
“是你的……该是你的,夺不走的……”老禅师缓缓回应。
白素贞与小青眉毛一挑,小青的青蛇剑准备射出,却被白素贞按下。白素贞开口道:“苦海大师如今将我们三人拖在这儿,恐怕不只是为了所谓的法海出现吧?”
苦海大师轻轻笑了笑:“非也非也,老夫只是……有一事相求……我也不知道你如今名号到底是什么,呵呵,数不清多少念头了,你的称号也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是啊……这法海……这许山你要是能带走……就带走吧。”
“为何?!”高景行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苦海大师说的这些我并不知道,也并不关心。但是师傅说的这‘法海’出现了,该是我的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没人能夺走……你又如何能保证这‘法海’见到我不会痛下杀手呢?”
苦海老僧没有继续接话,只是淡淡开口道:“原来的法海是裴文德,可文德没有了,出现了裴体……他们的本身就是一种佛法的象征,他们都是犯错的人。前世今生皆是修行,如来如来。”
高景行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不再开口,转而继续品茶。
“老夫已经答应你让他们都知道自己原来应该做的事情……只是对于你而言……是好是坏……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苦海大师继续说道。
高景行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哎呦!少爷!何故一直站在老奴家门口候着啊……”一个老人从那破旧的平房之中出来,看见裴体愣在原地发愣,开口说到。言语之中不免多了几分凄厉,“少爷啊……老夫人……老夫人她……”
裴体没有开口,嘴唇轻轻地蠕动,想要说些什么,可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
“少爷……少爷……进来吃一碗热茶吧,这天寒,淋雨了,会坏了身子的。”老人关切地说道。
裴体看着这个跟着裴家一辈子的老头,许久之后,声音沙哑地说道:“带我……带我……最后一次再给娘上一次坟吧……”
说着,他手里包裹着桃花酥的佛袍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