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粟特人华化问题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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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粟特安姓族源考探

一 安息与安国

日本学者斉藤達也(Saito Tatuya)指出,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中文史籍对安息的认识比较明晰,但自公元6世纪中叶以降,尤其是从《隋书·西域传》开始,汉籍普遍将安息(帕提亚帝国)错误等同于中亚安国(布哈拉);此外,粟特安国人为抬高自己在中国的地位,冒充安息人的做法,更加剧了安姓国籍的混乱。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从东汉到三国(公元1~3世纪),安姓为安息国人专属;后来布哈拉的粟特人也开始使用安姓。这一情形迟至公元545年可得确证,但最早出现约在公元4世纪下半期。[33]斉藤先生的结论为粟特安姓的辨识提供了一个重要判别依据,但论断本身却不乏可议之处。公元4世纪中期至5世纪中期,是安息人与安国人族际判别的分水岭。此前进入中国的安姓异族,一般来说都是安息人;之后进入的则为安国人。但鉴于不同时期安息、萨珊王朝势力范围不同,以及粟特人冒波斯姓、误将汉人视作波斯人的情形,故不能将此权宜方法绝对化。以下就汉唐间安息、萨珊和粟特安国的关系略作梳理,以便能从源流演变的角度系统把握安息-安国同一化的问题。

“安息”一名最早见于《史记·大宛列传》,其地大致相当于今天的伊朗东北部,一般认为即西史所载的帕提亚(Parthia)王国,“安息”乃该国创始人阿萨克(Arshak)的音译。汉代安息国东界在阿姆河以西,两汉史籍对此都有明确记载。《史记·大宛列传》:“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东)临妫水。”[34]“妫水”就是阿姆河。《后汉书·西域传》则云“(安息国)北与康居接……其东界木鹿城,号为小安息”[35]。从木鹿(Merv)号为“小安息”的情况来看,汉代妫水(阿姆河,Oxus)以西地区应属安息辖境,且有一定名气。但自汉代以降,随着萨珊波斯势力的东拓,阿姆河东岸一度落入其掌控之中。[36]丁谦《隋书四夷传考证》认为,“以安为汉安息”与“以康为康居之后”属于同一谬误。致误之由,在于修《隋史》的唐人,见史书所载汉代安息、康居强于西域,至唐却无闻,因此望文生义。这个推测是合理的。张星烺进一步指出:“安即布哈拉,汉时为安息属地,以后其王族或为安息王朝之支庶,故隋唐时中国人简称之曰安也。”[37]此种说法实与史实相背。安息亡于公元226年(三国魏黄初七年),按理不应将226年之后入华的安姓看作安息人,而应视为萨珊波斯人。中国史籍对伊朗历史上的政权更迭知之不详,故未能明辨。可以肯定的是,自公元3世纪初到安国见于载汉籍以前,安息人主要指萨珊波斯人,而非中亚安国人。

两汉时期,统治粟特地区的主要是巴克特里亚希腊王国(即汉籍中的大夏),而非安息王朝。古希腊地理学家、历史学家斯特拉波(Strabo,约公元前63~约公元20)曾说:“当希腊人统治了巴克特里亚之后,便将其分为若干州。他们也占领了索格底。”[38]安息固为当时一大强国,却听闻有征服粟特之举。直至萨珊波斯(Sassanid,226-651)兴起,才有证据表明安国曾受其控制。公元224或226年,阿尔达希尔一世(Ardashir I)击败安息王朝(Arsacid)最后一任国王,在底格里斯(Tigris)河畔的泰西封(Ctesiphon)建立萨珊王朝。在阿尔达希尔之子沙普尔一世(Shapur I)统治期间,萨珊王朝在前贵霜帝国西部地区建立了由诸王半自治的“贵霜王国”,其中包括巴克特拉(Bactra)和木鹿(Merv,一般认为是Mōuru的对译)。这个局面一直延续到公元4世纪末,著名的沙普尔“琐罗亚斯德卡巴碑”(Ka’ba of Zoroaster)就声称其国土已延伸至粟特、赭时(Chach,石国)地界。考古发现的钱币资料,也证明萨珊王朝至少占领过布哈拉绿洲很长一段时间。[39]萨珊波斯对西粟特的影响,一直延续到隋唐时期。《隋书·西域传》“乌那曷”条记载:“乌那曷国,都乌浒水西,旧安息之地也。王姓昭武,亦康国种类,字佛食。”[40]同传“穆国”条云:“穆国,都乌浒河之西,亦安息之故地,与乌那曷为邻。其王姓昭武,亦康国王之种类也,字阿滥密。”[41]位于阿姆河西岸的乌那曷国和穆国,靠近东伊朗地区,其波斯化程度远较九姓胡其他城邦为高。因此,唐五代文献中有汉人将其视为波斯人的记载。以穆姓为例,唐玄宗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入朝宿卫的“波斯首领”穆沙诺;[42]五代十国有被南平(公元907~963)王授予衙推的波斯医生穆昭嗣。[43]西域穆姓乃不折不扣的粟特人,向达先生已明确指出这一点:“凡西域人入中国,以石、曹、米、史、何、康、安、穆为氏者,大率俱昭武九姓之苗裔也。”[44]

将势力东拓的萨珊波斯与安息帝国混为一谈,或许就是《隋书·西域传》“安国,汉时安息国也”之所本。[45]唐相贾耽(公元730~805)对此早有认识。贞元十七年(公元801),他在上《海内华夷图》和《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表时说:“前《西戎志》以安国为安息,今则改入康居。凡诸舛谬,悉从厘正。”[46]按正史中仅《魏略》和《晋书》有《西戎传》,却非以“志”为名;《隋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中亦无此书。由此可见,贾耽所言前《西戎志》,是专就《隋书·西域传》而言。至于安国王族为安息王朝支庶一说,并无材料依据,但就隋唐时期安姓通婚情况判断,安国与河中地区粟特诸族的关系似乎更加密切。安国属昭武九姓之一,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主要实行九姓胡间的内部通婚。[47]前引《隋书》“安国”条已然道明:“王姓昭武氏,与康国王同族,字设力登。妻,康国王女也。”[48]此外,公元683年,安国女王为抵御大食入侵,不惜“许身为妻”来换取康国王室突昏的援兵。[49]细审诸多婚例就能发现,联姻一方多为康姓,是因为康国乃昭武诸王宗主的缘故。《新唐书·康国传》载:“(康国)君姓温,本月氏人。始居祁连北昭武城,为突厥(匈奴)所破,稍南依葱岭,即有其地。枝庶分王,曰安,曰曹,曰石,曰米,曰何,曰火寻,曰戊地,曰史,世谓‘九姓’,皆氏昭武。”[50]作为宗主国,康国“进止威仪,近远取则。其王豪勇,邻国承命”[51],当之无愧成为诸胡之首。

二 安同非粟特辨

《魏书·安同传》记载:安同(公元?~429),辽东胡人也。其先祖安世高,汉时以安息王侍子身份入洛。历魏至晋,避乱辽东,遂定居于此。父安屈曾任前燕慕容的殿中郎将。前秦灭燕,安同随父友公孙眷商贩,后入仕北魏。道武帝(公元386~396)时,初为外朝大人,出入禁中,以功赐妻妾及隶户。从平后秦,赐爵北新侯。及明元帝即位(公元409),与司徒长孙嵩并理民讼,又奉诏与肥如侯贺护持节巡察并、定二州诸山居杂胡、丁零,纠举守宰不法行为。后拜右光禄大夫。太武帝时晋爵高阳公,屡迁征东大将军,冀、青二州刺史。晚年,颇殖财货,大兴寺塔,卒后赠高阳王。[52]有论者根据安同之父屈与商人公孙眷为友等情形,推测安屈一家出自以经商闻名的粟特地区,由此判定其族属为粟特人。粟特人以经商闻世,安息地区也同样盛行商贸。《史记·大宛列传》记载:“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又云:“(安息)临妫水,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53]安息人自萨珊王朝(公元226~650)以来,就同时利用陆上丝路和海上丝路与中国往来贸易,尤其以丝绸或生丝原料为大宗。同时,安息人还作为中间商,从中国-阿拉伯香料贸易中渔利。[54]由此可见,仅凭商贸一端,实难判定入华安姓为粟特人。除此之外,北魏道武初年西域尚未开通,安国乐伎是半个多世纪以后才传入中国,当时安国之名并不为人所知,由此可证早间进入中国的安同一家并非粟特人。从“安同非粟特人”的辨识中,还能得出两点认识:其一,安息人和粟特人都有取汉名、父子计利、擅巧思的特征。如安同子名萨,同弟子难;安同早年经商、晚年殖财,同子颉“辩慧多策略,最有父风”,却“尝告其父阴事”以获宠;安子安难“凿山堙谷”,造浮桥等,皆为西域“大同俗”的表征。其二,不论是安息人,还是粟特人,进入中国以后,都逐渐华化。除积极入仕外,还有一些特别的表现。史载安同“性端严明惠,好长者之言”;更有甚者,太宗之时,安同子屈(安同父名屈,子又名屈,祖孙同名,颇不可解,当是史传之误)借职掌太仓之机,盗官中粳米数石,欲以养亲。安同听闻大怒,上奏请罪,自劾未能训子,并求戮其子。[55]

安同虽为安息人,却并非安世高之后。安世高(公元?~约188),本名清,初为安息国太子,父殁之后,让国于叔,出家修道,精研阿毗昙,修习禅学,既而游方弘化,遍历西域各地。汉桓帝建和二年(公元148),始到洛阳,从事译经,兼传禅学。东汉末年,中原丧乱,世高遂振锡游历南中国。《高僧传》记云:“游化中国,宣经事毕,值灵帝之末,关雒扰乱,乃振锡江南。云:‘我当过庐山,度昔同学。’行达亭湖庙。”[56]意大利学者富安敦(Antonino Forte)认为世高南历的记载是佛教神迹的展现,并非真有其事。然证之庾仲雍《荆州记》,其中名物历历,安世高极有可能到过江西。“晋初,有沙门安世高,度亭庙神,得财物。立白马寺于荆城东南隅。”按《集韵》“,居雄切。音宫。山名,在彭蠡。”[57]《水经注·庐江水》条注云:“山下又有神庙,号曰宫亭庙,故彭湖亦有宫亭之称焉……山庙甚神,能分风擘流,住舟遣使,行旅之人,过必敬祀,而后得去。”[58]然所谓“神庙”蛇神之迹,极尽奇诡,颇难征信,但商旅既须“奉牲请福”方能免灾,可见它并非佛寺,而是当地乡民供奉的本土神祇。[59]安世高后来又到过广州和会稽。所到之地,皆有神迹展现,鉴于其王族身份,沿海西域商客遂称之为“安侯”。[60]从以上事迹判断,安世高绝非安同先祖。首先,安世高在中国并无后代。纵使安世高在让国以前育有子嗣,但他进入中国之后,完全许身佛门,矢志佛法,绝不可能带子出家。富安敦所谓安世高出家前已有子嗣的说法(“舍家不全为僧”),只是一厢情愿的猜测,而无材料的支撑。[61]其次,安世高更未到过辽东。汉末离乱以前,他曾长期居留洛阳,离乱之后,南下遍历庐山、广州和会稽,据此要将他和辽东扯上关系,同样缺乏实据。可见,安同以安世高作为先祖,只是受汉地魏晋重门第、尚右姓的习俗,借助其声誉抬高自家名望而已。[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