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草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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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草的姿势

很容易看见一棵草,站在路边,一副风尘仆仆的面容。也许是出生于农村的缘故,我对草格外的钟情。在春天,草小心翼翼地欠起身子,吐出了自己鹅黄的嫩芽。这是复苏的生命,世间任何阻力都无法阻拦,就像人的诞生与消亡,草也在它的年轮里交替更衰,不变的只是它永恒的根。

我要说的仅仅是荒草。没有名字,没有被耕作或修剪过,杂乱无章地蔓延在你的视野里,透露着几丝凄凉。它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彼此无语。在清风朝露里匍匐或缠绕,攀援或挣扎,抑或被践踏。没有人会在意它是什么草,它是什么科什么种,结什么果开什么花。没有人为它们施肥浇水,更没有人前来赏识。它们生长在你的视野之外,在你的思考之外。

荒草,只是一个称谓,连同意识一起被置于另一个悲剧里。我们活着期望被关注,我们企图打造一个风调雨顺的疆域,在那里构建一个秩序井然的巢穴。而草不需要,草只在它的生命里延续,朝着天空任何一个方向,甚至是一个致命的危险,一把镰刀或者一张食草兽的嘴。草安静地活着,把水从根部打捞上来,又从叶脉里挥发到天空。草或许只是一个过程,一丝青色,维系在季节里。

草,很敷衍,很简单,很落魄。我们不允许它存在于我们的田中,那是多么不祥的预兆:落草,草菅人命。当草越过我们的田垄,覆盖我们的庄稼,我们怀疑地的主人也许有了什么不幸。我们只是难以区分时间的敌人,会让草很容易爬上一个男人的脸庞,这也是岁月的不幸。我们用草扎成草人,诅咒着凶神恶煞。它们超越了我们的想象,超越了思维的过程,它们变成替身,或者成为复仇的道路。

我却深爱着野地里的荒草。它们深到我的膝盖,散发着特有的苦辛。我是孤独的,至少我的思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在这里我却与它们达成了一致。我不知道荒草是否学会了面对风雨,面对沼泽的陷落和熊熊的烈火。而我很容易藏身于此,成为世间一棵真正有思想的草。在这里我找到了片刻的安全,我的呼吸与草的呼吸融成一块,我的手臂在风中伸展开来,我的血脉已与大地连通。

草活着或者死去,只在点亮一盏春天的灯火,这些亮光遥远如天际的星星,你看到它时它已死亡。我们难以猜想它们复活的期限,如同寻找宇宙里我们百年后的灵魂。时光很容易错过,草易枯易衰,而我的脑海里却一直存留着行动的草,繁衍的草,逃往异乡的草。

这些概念含混不清,草从来都没有能被风理顺,也许从来都是无果而终。草没有被命名,没有被驯服,没有被植入风景。草有了自己的味,自己的香,自己的色,也有自己的毒。草有自己的痉挛,自己的颤抖,自己的芒刺。草被威胁,被恐吓,被啃啮,草就在那个不被知晓的地方,忍受着苦难。

而我看到的那些草是快乐的,在故乡的田埂上,它们翠绿地站在一起,手举着自己青色的小小果实。我常常趁着黄昏的天色蹲下来,观察它们的萼片,四楞的,扁形的,舌状的,锯齿的,它们有自己的身世,如同人类该有自己的母亲。有时候,天色晚下来,露水无声地弥漫着薄雾,笼罩着丰润而绮丽的草丛,我忍住自己的呼吸,把自己的脸贴在草的上面,柔柔的抚摸仿佛托住了我的那颗心。

雷声大作时,我常常是手足无措的,红光罩在小草的阴影上,乌云缝住了远处的山峦。我看见小草在剧烈地痉挛,它们难以站直身体,甚至将整个身体伏在泥土上。来临的都如同一个噩梦,转身间灾难就会在你的门口敲门。我的头发乱了,心也很乱,倾盆大雨瞬时间会把荒草地充满,我想象小草会在此时紧紧地抓住根,根的母亲,赋予了它们搏击风雨的勇气。

有时候,草是脆弱的,多日的雨水沼泽会将它们浸死,长久的烈日酷暑会将它们晒焦。荒草本没有名字,死了便没有墓碑,小草是小草的墓碑。弱小的死亡我们会认为理所当然,自然不会赋予怜悯的眼泪。实际上,我们错了,强大的背后常常隐藏着致命的虚弱,我们最后却把眼泪抛给了自己。当小草爬上小小的坟丘,我们看见了什么?情感是无力而弱小的,它让我们的回忆成为一片茂密的荒草地。

我们有时候会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自己存在于世的姿势。我们误入野地,那里只是虚无,或者贫瘠的泥土难以将你的容颜保持青春。我们把城市比作了堡垒,阳光难以进入我们的内心。我常常悼念青春的草地,故乡的田埂,我甚至把自己比作一棵稀疏的树。我扎根在田野的时候,幻想着不久就会有人把我移植入豪华的庄园,但是我错了;我长成一棵小树时,幻想着会有人把我迁入清新可人的小区,但是我错了;我长成一棵壮树的时候,幻想着有人会把我当成珍稀植被加以保护,但是我错了;然后我老了,我幻想着有人会把我砍伐,但是我还是错了;我像一棵走不出自己的草,等待着能够有最后的一把烈火,把我的生命灼烧。

春天还是要来的,而小草依然发芽。躺在日光里,在草地上打着不安的滚儿,害怕小草会突然扎进我的身体。从衣服上抠落的却是那些顽强的草果,它们还是没有发芽,因为没有人带它们去一片适宜的荒野,过那些简朴的生活。但是,它们从来没有自卑,没有失落于不被认同,像小草一样活着,面对的是更大的荒野,它们很容易适应了这样诡谲的天气,接纳一切,甚至是天地间一个玩笑。

就这样小草获得了自由,那是思想的自由。我们难以学会它们落拓不羁的姿势,我们因为一个梦而耿耿于怀,我们一直有一个秘密的打算,活在那些标签里,如同实验室摆放的标本,或者研究所里培育的新植被,我们渴望着被关注。小草拥有一个完整的春天,一个独立的春天,在那里孤独开花,开成一片属于自己的姿色。我们常常羡慕着而又偏离着,尘土飞扬时我们怨恨马车,雨雾繁盛时我们怨恨节气,我们不相信身外的一切,因而失去了小草的自由。

我依然在梦里挂念着它,荒野便不再是荒野。行走于草地时我仍然手执一束十几年前的阳光,照亮了它们可爱的面庞。它们感化着大地上世俗的生灵,感恩于上天所赐的朝露。它们还是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草,仅仅是一般的称谓,如同提到难以具体的一个“人”。于是我想象着如草一样鲜亮的呈现于枯寂的晨曦里,惊喜于眼前的景象,忘记了失足的苦楚,消除了人生的种种误会。

野草复苏了,春天也会还原她本来的面目,泥弯路上面的山脊上,层层地开始厚积起藤藤蔓蔓。它们也许还都认识那个在沙砾上做记号的孩子,企图在若干年后仍会惦记着他的那些心爱的野草。草已经越过了山梁,埋葬了许多往事,如同宇宙中生死更替的过程,诸多的攀援与纠葛已不再重提。只是一味地迁徙,重逢,嫁娶,让我回避着这些难以承载的人生。

我已经难以把心交给寂寥的季节,草的荒芜让故乡面目全非,而心灵的荒芜却让我难辞其咎。我不能想象,一棵草存在于另一棵草的记忆里,野草牵连的不只是若干年前的故土,还有它的抚养的苦痛!记住一棵野草,它曾经那样操持着风雨的身姿,它的灵魂融入了一个人的血脉与性格。

我曾经因为忘形于草丛而忘记了功课,那也许是天性使然,我开始在山谷里建造我的房子、水渠、田地,挖井灌溉。日落西山时亲人找到了我,以为有恶人把我捆在了山上。我现在始悟,原来担心的终极必是大爱,这种担心,总是潜藏在我的父母心里,他们害怕自己的孩子小草般的弱小,因此担惊受怕。

那时草丛是很难藏住一个人的,我总是难以逃脱他们的眼睛。我想象着自由地穿行于草丛,编织着美丽的草结,应该是自由无邪的事情,反倒让他们担心。他们总是提醒我:草里有蛇,草里有黑老妖。以至于我以为无风而动的草总是一种魔力使然。

其实是爱了,恐吓也是偏袒,偏袒也是一种爱。现在我找不到那种爱了,甚至偶回故乡,看到荒草一度长满了公路,那时我的心是痛的。因为没有人走,没有人回来,没有人料理,荒草便长到心里去,感情的田垄啊,风雨怎会这样肆无忌惮地侵蚀岁月的故土?

草,一岁即枯,沾染在鬓角边的霜凌,颤颤巍巍地在荒芜处抖动,我真的害怕它们在这个苍白的秋季,忽然倒伏在我的视野深处,那个曾经顽强的姿势,在岁月的磨砺中零散碎裂。

我的惊惧与日俱增,假若真的荒草蔓延了一座土丘,那是多么痛苦的想象!野草没有它的名字,转瞬间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如果存在只是产生了长久的担忧和思念,那么离去将变成永久的悔恨与难解。我不去想象,仿佛回避就能带来另一个春天的绿意,草丛里重新充满了慈爱的阳光,映射出它们蹒跚的步幅。

我等待着一把烈火,那时我将呼唤那片记忆中的野草地。我将把自己变成真正普通的一棵野草,没有功利没有欲望地活在阳春的风里。我将寻找所有爱我的、疼我的人,他们的影像曾如小草的身姿,怀抱着清风冷雨,把自己的爱传递给了那个漂泊远方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