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路之人关山难越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圆满难持

猪皮竟然真的脱单了。

听他说是朋友介绍来的女孩,刚开始两人在网络上聊天,谈天说地,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畅聊至黎明。后来他们终于约定好在一个地方见面,发的照片再多,也不如现实中相会更直接。约会的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他们恋爱了。

我替猪皮感到高兴。他啊其实在高中也曾有过一段恋爱,只是结尾并不美满,两人算是不欢而散,闹的很不愉快。只是这一次我见他谈及那个女孩时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幸福神情,不由得感慨,他也许找到真爱了。

我们确实很久没见了,学校里的事太过繁琐,加上我们双方校区不同专业不同,见面的机会其实极少。今天我恰好去新校区上课,下课回来时经过他宿舍楼下见到他,闲来无事便顺着他的意上楼聊聊。

他还是像高中住宿时那样光着上身,挺着鼓胀的大肚子,穿着一条宽松的短裤。我走近他,像往常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肚皮,不约而同地互相调侃起来。最后,我们两人一起倚着栏杆聊天。

新校区的宿舍干净整洁,地板的瓷砖不是老校区宿舍的绿墨色,而是简约的淡黄色,显得整间宿舍都很明亮。猪皮带着我走进阳台,它不大,可是外景极好,学校里的几栋教学楼与新校区的操场、学校外的马路汽车与正缓缓下坠的夕阳,皆尽收眼底。

我不禁沉沦于这绝旷之美。

说着说着猪皮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烟,熟练地点着烟草,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怎么学会抽烟了?”我惊讶地问。

“宿舍里的人都抽,我试了一下就会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完,张口吐出一团浓雾。

“你知道吸烟不好的。”

“这没办法,我当初打算脱单了就戒烟,只是现在想戒都戒不掉了。”他无奈地说。

“哪里弄来的这么大烟瘾?我看你朋友圈,前段时间你还每天晚上出去喝酒。”

“唉你是不知道啊,其实在我和我女朋友好上之前,我还有过一个网恋对象。”猪皮叹了口气说,“那时我们每天晚上在微信上打电话到凌晨,已经基本确定了关系。为了她我还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长途车去她家那边见面,只是见了面之后……”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怎么了?觉得对方不好看?”

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本来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觉得只要不丑我都可以接受,毕竟我觉得她人还挺好的。可是见了面之后,不管我怎样强迫自己,都无法接受她。”

“就为了这,借酒浇愁这么多个晚上?”

“是啊。”

“那你见完面回来之后呢?还有没有给她发过信息?”

“有啊,就一句话,告诉她我到了。直到现在我们都没说过一句话。其实她也懂得吧,我们之间不合适。”

我和猪皮默默看着远方的红霞,两两无言。

怎么会没有遗憾呢?无论是猪皮还是那个容貌有缺陷的女孩,他们曾在无数个夜里交换灵魂,听着对方的嗓音并构思着最完美的想象,在会面之前,他们仿若神仙眷侣,他们互相奔赴之时分明是满怀期待的。

只是这脆弱的蒙面之爱未能支撑过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当现实与想象大相径庭如同老鼠与大象,那陡峭的落差,就像一盆冰冷的水,瞬间令人们胸中的热情之火失去所有的温度,只剩下暗无天日的荒芜。

“猪皮,你说,她会伤心吗?”

“应该会吧,可我没有资格说对不起。”

--

即使知道了苦衷,我还是尽力劝说猪皮将抽烟戒掉,最好再少喝点酒。可猪皮不太领情,反而调侃我说哪有男人不会喝酒的,我无奈地笑笑,滴酒不沾是我小时候对母亲的承诺,可能以后会有破例的一天,但我还是想守约能长久便再长久些。

短短一个月未见,猪皮的变化令我吃惊,从他的话中我得知,他专业里的有不少人都比较“社会”,意思是像那街头巷角吊儿郎当的混混,他们抽烟、酗酒、夜不归宿,像是那种不易相处的人。然而猪皮很明显是成功混进去了。

不得不说我打心底里佩服猪皮的交际能力,可在内心深处却对他的变化感到少许失望。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必将经历的过程……如果是的话,我宁愿选择永远不要长大。

我希望他学会这些技能的同时仍旧是我认识了三年的朋友,而并非被它们熏染了心灵。

可无论我做什么,我和猪皮之间的渐行渐远已经不可阻挡了。在他谈恋爱之后,仿佛每时每刻他都在陪女朋友,每天的闲暇时间都被安排满,晚上准时通电话睡觉直到明天早上,平时游戏随叫随到的“上号”也逐渐被“在陪女朋友”这一句话无数次地替代。我们之间原本就极少的沟通机会,在此刻终于无限接近于零。

我和猪皮好像就这样,开始各过各的人生了。

--

默默推开宿舍的门,我走到最里边的位置上放下书包。

宿舍里只有李武隆在打游戏时和朋友语音的叫嚷声,其余人都很安静地各做各事,我进宿舍也没人有什么表示,好像我只是一阵透明的风。

我也不想说话。

好像在此刻沉默才是对的,得不到回应的出声说话只会得到尴尬。

阿鹏在床上展开了一张床上桌,用充电宝为一个小台灯供电,而那个小台灯尽职地向桌面发出柔和的光。他戴着耳机,正在认真地奋笔疾书着,仿佛不受任何其他事物的打扰。

舍长躲在床帘里不知在做什么,姜阳林正在床上默默地玩手机。

宿舍里依旧只有李武隆自顾自的说话声。他这局的游戏应该很不顺利,几个匹配到的队友似乎没有他想象的会玩,于是将他气得不轻。他愤慨的骂人声越来越大,内容也越来越难听,时而拐弯抹角地阴阳怪气,时而露骨直白地怒斥辱骂,然而他说的所有恶心人的言语,其对象都听不见,能听见的只有和他约好一起玩的朋友,以及作为他舍友的我们。

“李武隆你小声一点。”舍长出声提醒。

“就是啊,你那么激动干嘛?”姜阳林也附和说。

李武隆戴着耳机像是没听见,可舍长的声音分明并不算小。他依旧对着耳机里的另一个人抱怨着游戏,音量没有丝毫减弱,而舍长也不想再次出声,仿佛知道了再说一遍也是同样的徒劳。

等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李武隆已经打完了那把游戏,正在与舍长他们争论着什么。

“可是你们每天早上的动静就不能小点吗?”

“那你晚上不也一样吵着我们?”

“12点钟你分明还没有睡。”李武隆指着舍长说。

“我早就想睡了,只是你一直很吵而已。”

“可是我昨晚没打游戏了也没见你早睡啊,12点半你床上还亮着灯。”

“昨天晚上我不是特别困啊。”

“那我怎么知道你哪一天晚上会困?”

“嗨哟,”阿鹏这时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插嘴说,“每天晚上我都十一点准时睡觉的,我真不知道你们怎么这么有活力嗨到这么晚,还次次吵醒我。”

阿鹏这句话极具分量,因为他确实是我们宿舍里最乖最与世无争的人,每天准时熄灯准时上床,却总是被我们不经意间吵醒。甚至有的晚上不止一次。

事实胜于雄辩,李武隆没有任何角度能辩驳阿鹏这句话,然而舍长却不是无懈可击的。他虽然远不及李武隆那么吵闹,晚上熄灯后也几乎不会发出声音,可他的确不是早睡的人。他抨击李武隆的理由是不够充分的,因为有时李武隆睡了,舍长的床上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而且舍长睡得晚,起得却早,但他从不轻手轻脚地做自己的事。我也属于晚起的人,每天早上迷迷糊糊间总能听见舍长那走路踏踏响的拖鞋声、大力关阳台门时的摩擦声、用完脸盆就朝桶上扔的轰鸣声、水龙头开到最大的哗哗声、还有坐在电脑前喜欢重复张腿合腿时,裤子相互拍击的啪啦声,各种各样的声音连响不绝。

每次我们说他的时候,他都迟迟才认错,并且调皮地说:“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虽然知道他是开玩笑,可我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而让李武隆更不能理解的是,舍长有天早上对方植奇说了一句话,吵醒了李武隆:“都已经九点多了是起床的时间了,还怕什么吵到他?”

这成了李武隆当下最有力的武器。

“合着我起床的时间是你定的是吧?”李武隆对舍长说。

“不是啊,我只是觉得正常来说而已。”

“哪有什么正常不正常的?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啊。”李武隆像是找到了要害一般喋喋不休,“你自己规定的正常的标准,别拿来衡量所有人行吗?”

“可这并不是我规定的啊,九点多起床不应该是全世界的标准吗?”

“谁跟你说的?”

“你不听就不听是你的问题。反正我说的是事实。”舍长学起李武隆的语调来,“不会真有人九点多才起床吧?不会吧不会吧?”

这招以牙还牙令我们其他人都笑了。

而他们开始无意义地抬杠,这根本不可能说服得了对方。

不过我很明显看出其实他们都没动真火。他们都是不太容易对他人生气的人,现在的争论不过是想分个输赢,而不是对错了。

舍长说的话有失偏颇,可李武隆由于我行我素,早已不处于得理之地。

“行啦行啦,你们都别吵了。”我忍不住出声劝止他们说,“大家都半斤八两,有什么好吵的,大家都半斤八两。”

喧嚣终于平息下来。

只有李武隆的电脑仍旧在发出游戏的声音。

在这怪异的寂静下,阿鹏突然开口道:“对了,要赶紧补作业嘞,明天要交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

“对喔,还有作业!”舍长和我异口同声地说。

我终于知道阿鹏一直奋笔疾书的是什么了——是明天要交的高数作业,而我还一个字没动过。可当我坐在我那张狭小的木桌前铺开我的作业本时,李武隆又开了一把游戏。

“李武隆,你作业写完了吗?”我诧异地问。

“还没啊。”他慵懒地回答。

“那你还不赶紧写?”

“急什么,我有答案。今晚断网之后再写。”

“你有答案?哪来的答案?”我不可思议地问,“课本后面只有结果没有过程啊。”

“张悦把作业本拍照发给我了。她已经写完了。”李武隆淡定地说,“不过她的作业本好复杂,横七竖八得乱糟糟,我有点看不懂。”

舍长有些指责意味地插嘴说:“人家给你抄你还说这么多。”

“我说的是事实啊,这么乱可能连老师都看不懂,这不能说?”

“那你喜欢呗。”舍长随意地说,“我又没说你不能说。”

我见情况不对,急忙打断他们间针尖对麦芒的气氛说:“那你倒是也发我一份啊。”

“等下,让我打完这把。”李武隆又投入到游戏中去了。

不一会儿,姜阳林也从床上下来,他似乎同样刚刚意识到作业的问题。而他站在那张木桌前鼓捣了好一会儿,又是翻箱又是倒柜的,迟迟未开始行动。

他挠挠头傻站着,似乎有些迷茫,却正好对上我看向他疑惑的目光。

“树燊,你有笔吗?”

“当然有。”我有些哭笑不得。

他接过笔,头也不回地走到他的位置上,同时开始奋笔疾书——虽然只是抄题。

果不其然没两分钟,他放下笔,屁颠屁颠地跑到阿鹏床上,凑过去对阿鹏求助说:“阿鹏,你做完了吗?”

“还没嘞,我在做呢。”阿鹏有些不胜其烦地推开他,“快走开快走开!”

姜阳林只好悻悻然地转去请求李武隆:“那……武隆你待会打完也发我一份吧。”

“行。”李武隆答应得很干脆。

这时舍长的声音紧接着从紧闭的床帘内幽幽传出:“顺便也给我发一份可以吗?”

李武隆讥笑一声,问:“你刚才不还指责我来着?现在知道找我要了?”

“我又没说你做得不对,”舍长像是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殊不知这样更显得他的脸皮很厚,“而且他们都要了,那我也顺便要一份呗。”

“发给你也行,你求我啊。”李武隆似乎想趁机整一整舍长。

“我求你了,武隆。”舍长以一副委屈的语气开玩笑似的说。

李武隆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你自己上微信看看,我早就发在宿舍群里边了。”

舍长也调皮地笑起来。

他俩刚刚几近爆发的矛盾,竟霎时间消退得一干二净。

我这才发现,原来舍长和李武隆一样都是荒诞不经的人,他们对生活同样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都是非常严重的拖延症患者。他们身上有许多毛病,有些甚至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但这些大大小小的缺点并不能遮盖掉他们本性不坏的事实。

只是这份相似并不能让他们兼容。

不管是生活习惯还是兴趣爱好,不管是能力还是三观,他们都远不在一个频道上。但当他们发生争执时,永远有一方会率先熄火——或者说,他们情绪的爆发,不存在着达到燃点般高度的可能。

这是一件相当难能可贵的事。

在那张完全不能舒张开手臂的课桌上写作业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工作,原本桌上空间就不多,因为没处放的杂物的堆积,便更显得狭窄了。

我决定搬上床上桌去继续,在此前姜阳林不知从哪儿找回了他的笔,于是他将笔还给了我。

“你的笔。”他将笔放到我桌面上说。

我无来由地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

说不清道又不明,似乎无关紧要,便懒得细想。

而在我通过那奇怪的用软海绵包紧的铁环爬上床后,我才意识到我漏拿了一本书。

我不愿再爬床,便向离我桌子最近的舍长问道:“舍长,你能帮我拿一下我桌上的那本书吗?”

“可以啊。”他说,将书送到了我床上。

“谢谢。”我脱口而出道。

“举手之劳用不着感谢,”舍长开玩笑似的说,“你只需要快点写完能给我抄就好了。”

我笑了笑。我这才明白我先前若有所失的究竟是什么了。

不过是一句谢谢。

我不由得有些恍惚。进入大学之初,助班学长便对我们大肆强调礼貌这种东西,可是,他们反复谈及的都是对学长学姐的问好,而从不是对老师、对家长、对身边的同学,似乎只要足够表达对学长学姐们的尊敬,我们就能在这所大学中畅通无阻。

当时我十分不理解,这种形式主义般的东西,为何在他们的嘴中胜过基本的素质与道德,在跟我们义正言辞地交代这些“生存技巧”时,他们究竟有没有意识到,将礼貌区分为如此片面的表示是多么的荒唐与愚昧。

难道其他的“谢谢”,或是“对不起”这样的句子,说数十句数百句,都没有一声对学长学姐们的问好管用么?因此我打心底里对其嗤之以鼻。

可我又不禁审视起自己。

如此无足轻重的话语,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不舒服呢?好像我真能从中获得什么一样。

也许姜阳林是不够礼貌,从他口中听得“你好”、“对不起”或者“谢谢”是极少的,即使他那从不拧干的湿衣滴水到人身上,他也没有什么歉意的表示。可是我呢,却因为这么小的一件事膈应了不短的时间,甚至就此联想到——他不喜欢加入学校部门是否有他因礼貌问题而不受欢迎的原因。

我是这么敏感又爱猜疑,巴不得谨小慎微到极致而不被人抓住任何令人失望的缺点,想成为无暇的完美主义者。而我在暗地里不断刨掘他人在生活中的蛛丝马迹时,却又由衷地希望他人能够与我一样病态似的追求那不可能达到的完美程度,以望梅止渴般地贴合或认可我的价值观。

我在浪漫的主观面前望而却步,又被空想般的客观纠缠得死去活来。

我不禁想,当我如此想他人时,他人又该如何看待我呢?

人真的能够忽略自己而要求别人吗?

我们都并不完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