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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主俞圣禅的死,是一件非常蹊跷的事。从外表看来,他说被人在胸口刺了两刀;但胸腔并无伤痕。医生说他心脏衰弱,但平时并无心脏病。而最使振华他们感到迷惘的是:俞老爷自认错误,然而无人知晓他做错了什么事。
前几天,俞老爷曾经对振华说过他最近常患失眠,每于深更半夜就会听到“搭!搭!搭!”的叩门声。
“那叩门声,”他告诉振华,“是一种十分熟悉的声音,和炳堃生前叩我房门的声音几乎完全一样。”
振华说:“这是错觉,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
他笑笑,只说:“一个人最难忘记的事情,就是自己犯过的错误。”
至于什么错误,他没有说。
又有一次,那是翠香进门以后的第五天。翠香很早起身,天还未亮透,就到庭院里去散步,吸点新鲜空气,调剂调剂自己的精神。走近花圃时,竟发现老人兀自在玻璃棚里整理花朵。翠香走进去向他请安,他立刻脸一沉,厉声恶气地说:“你来做恁?以后不要再来。”翠香给他这么一叱,吓得目瞪口呆,一言不发,就走了出来。
回到自己屋里,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对于庄主的态度,她感到费解。
陈妈端早餐来,翠香问他:“山下花圃是不是赵哑子整理的?”
“是的,”陈妈答,“不过玻璃棚里的花朵,全部是姨太亲手栽种的。”陈妈怕她不懂,还轻轻说了“小莲”两个字。
“为什么不让别人走进玻璃棚?”
“自从大少爷逝世后,老太爷就把玻璃棚锁起来了,除了他自己,连赵哑子都不让进去。”
“小莲为什么要出走?”
“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猜想起来,可能是嫌老爷年纪大了一点。”……
从此以后,翠香口上不说,心里却暗自盘算着这个问题。
俞老爷死了,这偌大的庄宅,虽然台榭依然,但由于园大人稀的关系,即使是春天,也会嫌它太静悄。
有一天——
夕阳的余晖从树梢射到窗前,翠香正在替金鱼换水,庄宅里的群狗忽然联合狂吠。
迟了些时,陈妈笑盈盈地走进来,说是二少爷从上海回来了,刚刚到。
“文瑞?”她怔怔地愣看陈妈,手中托着金鱼缸。那金鱼缸里的浊水刚倒去,却忘记倾换清水,两尾“金银镶”躺在干涸的缸底,直跳直蹦。
陈妈赶紧接过鱼缸,一边倒清水、加水藻,一边兴奋地说:“长得很高大了,简直和大少爷一模一样,粗一看,我还当是……”
话未说完,老丁前来通报:“二少爷要见见大少奶。”
翠香立即走到梳妆台前,用刷子蘸了些刨花抹在头上,然后手忙脚乱地梳几梳,走到布幔背后,换上一件新旗袍。
在客厅里,翠香见到了这从未谋面的小叔。
他很高。他很潇洒。他很斯文。
但是最使翠香吃惊的是:他的面形竟与照片里的炳堃完全一样。
“大嫂!”他很有礼貌地叫了她一声。
翠香垂着头,不敢看他。
陈妈斟了两盅茶来,与老丁一同走出客厅。
“你收到阿爹的信?”翠香问。
“是的,”文瑞说,“阿爹在信里说他自己不久人世了,一定要我辍学回家。”
翠香带着感喟的意味“唔”一声,睨斜着眼珠,偷偷瞟他一眼。她觉得文瑞像极了照片里的炳堃。
“几时再回上海?”她问。
文瑞答:“爹的意思,要我留在庄里。”
“那好极了。”
“但是有一点……”
“什么?”
“阿爹的死……”
“是的,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
“他怎么会预知自己的死期?”
“更奇怪的是:他说炳堃刺了他两刀,但胸无伤痕,连医生都不明白。虽说病情不轻,总不至于遽尔死去,结果竟辞谢人世了。”
大家不言语。翠香微微侧过头去,有意无意地对文瑞一瞅,发现文瑞也正在凝视自己,吓得心头乱跳,两腮顿时泛起红晕。
“大嫂。”文瑞叫了她一声。
“嗯。”
“这是我从上海带回来的衣料,美国货,永安公司剪的,不知道你喜欢不?”
“我……我不大出街,”翠香说,“不如留给萤枝吧,她年纪轻,应该穿些漂亮的。”
“你也还年轻。”
“但是我的心境早已衰老了。”翠香说话时感慨颇多。
文瑞见她双眸带涩,心中油然起了一种怜悯之意。他是一个大学生,受过高等教育,对于任何古旧的事物,皆有新的解释。
他根本不赞成活人嫁给死人。
所以他说:“现在正是你一生中的黄金时期,应该积极一点。”
翠香听了这句话,心中一阵子发酸,想哭,却又极力忍住,不让眼泪滚下来。
静了半晌,文瑞站起说:“我要回房去收拾东西。”翠香跟着也站起身来,送到门口,幽幽地问:“二弟喜欢吃什么菜?我下厨去做。”文瑞颇表感激地说:“除了牛肉,我什么都吃。”
晚饭时,翠香只吃了半碗饭。她常常偷看文瑞,越看越烦,越烦越不想吃东西。
饭后,二叔当众提出了一个问题,说是庄主死得突然,来不及立遗嘱,现在文瑞回来了,正好趁此机会解决分家的事宜。
“分家?”文瑞显然不赞同这个建议,认为,“分家即是毁家,所以分不得。”
“不分即不均,不均则不睦,与其今后家庭不睦,不如早日分清。”
“我不赞成。”文瑞说。
“我也不赞成。”萤枝说。
二婶终于开口了:“你们年纪轻,见识少,做事往往只顾眼前,不思将来。二叔这番意思,完全是在替你们打算。再说,大哥谢世后,论情论理论年纪,都该你们二叔顶替一家之主,有什么事,原不必提出来向大家商量。不过,你们二叔素来崇尚道义,做人但求四平八稳,处事必须面面俱到。如今,他老人家提出这个建议,十九还是替你们大家着想,你们倘若一味反对,不但于大家无益,反教二叔不好做人,这又何苦呢?”
但是文瑞态度依旧不变:“我觉得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为什么?”二叔两眼一瞪。
“因为,”文瑞说,“这一个家如果不分,总还是个家。”
“分呢?”
“分了就完了。”
二叔说:“我的看法与你不同。”萤枝说:“二哥说得有理。”二婶焦急异常:“你们是小辈,怎么可以不听长辈的话?”萤枝咂咂嘴,颇不服气地说:“现在时代不同了,长辈如果要小辈听话,首先必须说话像个长辈。”二婶怒甚,竟然厉声厉气地大吵大嚷:“我什么地方不像长辈?”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哗啦哗啦的,吵个不休。
二叔脸色刷地发紫,大声咆哮:“有话好讲,吵什么?”
大家蓦然静了下来。
二叔慢条斯理地宣布:“不管你们反对不反对,这个家非分不可,我是一家之主,我有权这样处理。”
这时候,翠香说话了:“二叔要分家,当然谁也不能反对,可是阿爹的遗嘱写明现在还不是分家的时候。”
“遗嘱?”二叔二婶异口同声发问。
“是的,”翠香说,“阿爹临终前,曾经交了一封信和一包东西给我,信是寄给二弟的,那包东西则是他的遗嘱和田契印鉴之类的重要物件。”
“遗嘱上面说些什么?”二叔问。
翠香思忖半晌,答:“遗嘱上面说,待文瑞萤枝结婚后始可分家。”
“那么,”二叔问,“目前这个家由谁来接管?”
“暂时由我。”翠香答。
二婶忽然鄙屑不夷地讪笑起来,笑了一阵,说:“我不相信大哥会将俞家的产业交给一个不姓俞的女人。”
“如果我不姓俞,你呢?”翠香反问二婶。
二婶答:“我的丈夫是个活人,但是你的丈夫——”
翠香很生气:“我的丈夫是个死人,是不是?”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老实告诉你吧,就是因为我嫁了一个死人,阿爹觉得对不起我,才把田契单据和印鉴通统交给我来接管。这是遗嘱上写得明明白白的。”
“请你将遗嘱拿来给大家看一看。”二叔在无可奈何中,作了这样的要求。
翠香立刻离席,匆匆回屋,又匆匆赶返怀知堂,随即将遗嘱传给众人传观。二婶读过遗嘱,坚不肯相信,但事实摆在面前,亦唯有摇头叹气,说了一句:“大哥做事太荒唐。”
二叔气得目瞪口呆,念着遗嘱里的字句:“……文瑞尚未成亲,接长家务,恐非其时。萤枝仍须求学,不宜分心;而二弟则利令智昏,贪吃懒做,故将家权暂交翠香接管。翠香进门虽仅数日,但贤淑温谨,有目共睹,此实俞家之荣也。来日文瑞结婚后……”
二叔没有看完,便将遗嘱掷还翠香,叱了一句“荒唐”,怏怏不乐地走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