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变幻莫测
偏近黄昏时分,舍友的行李终于搬完了。此时,突然冒出两个借三轮车的人,我急忙把张弛拉到一边,向他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听我说完,张弛先是不怀好意地笑笑,用胳膊杵了杵我的前胸,然后走到来的人面前,告诉他们,还剩下点零碎东西没有运过来,目前还不能借给他们。
其实,那两个人都是同专业的学生,谈不上熟与不熟。但是,张弛一向按照自己的好恶行事,就拿这件事来说,他并非完全是为了成全我。
张弛从来不相信帮派和团体,他说人一旦聚到一起,不光需要改变自己的原则,还容易受他人蒙蔽,脑子变得越来越笨,况且人和人之间不可能单靠一个集体的裙带关系,就彼此休戚与共的。所以整个班级里,没有几人可以做他的朋友,反倒是班级之外的人,他却结识了不少。
我一直对张弛心存感激,不单单是现在,放在过去也一样。
刚到北京那会儿,我连公交车都不会坐,时常把去往郊外的公交车当成去市里的,结果一整天都在四处倒车。升入大学的第一个周末,吴迪和关健回家去了,唯独张弛留了下来。我问他为什么还在学校,他却得意忘性地说,你是客,我是主,哪有让客人落单儿的道理。
那个周六,张弛带我去了趟故宫。那时候,我习惯于用故宫作为参照物,来分辨东南西北,来明确某个地方的位置。
由于天气酷热,我们谁也没心思在偌大的宫殿里逛来逛去。何况,那时已到旅游旺季,游客不计其数。整个皇宫就像熟透了的向日葵一样,所有人挤来挤去,却一动不动地戳在原地。
在人群中徐行了半天,张弛终于放弃了,他跟我说,你去玩吧,我在敬事房门口等着你。我想想,觉得没意思,又怕自己找不到回敬事房的路,所以干脆和他坐在养心殿门前的柱子旁,打起瞌睡来。
后来,我还跟他开玩笑说,都到你家了,还不请我进养心殿里歇息歇息。张弛头靠着粗壮的红漆柱子,咯咯地笑起来。
而面对他如此真挚的友谊,我在感激之外甚至有些惭愧。后来,在返校的途中,我对张弛道了谢,并向他保证,如果他想,我可以把乾清宫的龙椅搞来给他坐。张弛却疑神疑鬼地看看周围的人,然后指责我,净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这个位子还是应该让你坐。
从张弛那里拿到三轮车钥匙之后,我便给荆虹打了电话。我告诉她,一切都已就绪,她现在可以下楼了。然后,我又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分校。
等我来到女生宿舍楼下时,董青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在宿舍门前滑来滑去,嘴里还嘟囔着,“这人到底靠不靠谱啊”。荆虹看见我后,冲董青咳嗽一声,“喏,这不来了”。
我停下车,并未解释太多,便将两人的行李一件件地码进车厢。这时,女生宿舍楼已经渐渐亮起灯来了,好多人直奔食堂走去,我问她俩:“你们饿不饿?要不..先去吃饭吧。”
董青嘟起嘴,抢在荆虹前头,愤懑地说:“哪有时间吃饭啊,天都黑了。”
我瞅瞅荆虹,连忙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事,不用理她。”荆虹将最后一件行李摞到上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又说,“现在时间正好,再早的话太热了。”
我骑上三轮车,回头看看满满的一堆行李,好像背上驮着一座假山。我问荆虹:“还有其他东西吗?”
荆虹思来想去,决定再上楼检查一遍。董青则气喘吁吁地靠在一边的栏杆上,手里捏着一把扭秧歌用的花扇子,大股大股的往自己身上扇着风。
“你这把扇子真好看,又大又红。”我原本打算和董青搞好关系,以便日后在和荆虹的事情上另辟途径的。谁知,她的性格比张弛还要古怪:“这是我们学舞蹈用的。你不懂,这叫前卫艺术。”
董青扭过头,叹了口气,看着一堆男生热闹非凡地向校门外走去,悠闲地哼起歌来。我则坐在三轮车前头,像人力车夫一样,撩了撩衣角,好让风吹进宽大的 T恤里。我和董青之间一直没有太多话可说,直到后来我和荆虹在一起,她也只是当着荆虹的面,跟我开过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
然而,那天我似乎意识到,我根本没必要取悦所有人,我也未必有这种能力。这倒不是因为受到董青的冷落所产生的抵触情绪。我和她并没有多少来往,所以对于她的态度,我只当是一个女孩子正常的情绪表达。
不一会儿,荆虹从宿舍楼里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有了,都空了。”
“好,那我们走吧。”看着她大汗淋漓的样子,我竟然有些莫名的兴奋。我原本计划,她俩骑自行车先过去,我自己在后面慢悠悠地走。谁知,三轮车刚行两步,顶上摇晃得厉害。见此情形,荆虹赶紧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让董青在前面开路,她随我在后头走,彼此好有个照应。董青满脸疑惑地看看我,把自行车靠在路边,不放心地说:“要走一起走。”
“随便你吧。”荆虹回答着,绕到三轮车的一侧,将手搭在堆积如山的行李上,脸上仍然挂着善意而有礼貌的笑容,然后冲我摆了摆手,“慢一点,没关系。”
其实董青并非是在生我的气,她只是惧怕黑夜。董青很少在夜里出门,即便是迫不得已,她也会拉上荆虹一起外出。这一点也是荆虹后来才告诉我的。
每次荆虹一说起董青,脸色总是阴郁不堪。她说,董青表面上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其实胆子小得很。荆虹说,女人一直都是弱势群体,生来就是。我告诉她,女人只是力气小而已。
那天傍晚,我和荆虹只说了寥寥数语,多半是在询问彼此 “累了没有”“要不要休息一下”。因为有她在,行进的速度比我预想的要慢了很多,约莫八点钟,我们才走到主校的女生宿舍楼前。当时,荆虹已经疲惫不堪,我的双腿也无力地打着哆嗦,好像两个膝盖骨被敲碎了,完全没有力气来支撑自己的身体。
我从三轮车上大步迈下来,绕到后头,试探着说:“不知道宿管允不允许男生进去?如果允许的话,我可以帮你们把行李拎到楼上去。”
“不不不..已经很感激你了。但是,都这么晚了,恐怕不方便。”荆虹急忙摇摇头,“我们自己处理就可以。”
“哦。”我急忙将行李从车厢上搬下来。
那天,我的衣服湿了个精透,然后又被风吹干,全身好像糊了一层浆糊。我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疲惫了。然而,在荆虹面前,尤其是我们相识的第一天,我却硬生生挺了过来。
气温有所缓和,不再咄咄逼人了,女生宿舍门前的照明灯已经被一群乳白色的飞虫攻陷,天空中点着几盏星光,少有的一两颗,好像更加显得黑夜的空洞。
待行李卸下后,又过了一会儿,我见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再留在那里,于是和荆虹悄悄告别,并虔心诚意地对她说:“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一定要来找我。”
荆虹满怀感激地连连道谢,这反倒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了。我告诉她:“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可能早就到了。”
荆虹使劲摇了摇头,说:“不会的,时间刚刚好”。
主校的布局颇有些大学校园的样子,刚一走进大门,便有一条长约六百米的街道,一直贯穿至学校后门,街道两旁种满了榆树和各种花草。街道右侧大致为生活区,男女生宿舍以及外国留学生宿舍坐落于此,大概离学校后门只有几步之遥。宿舍往南依次为食堂、小型超市、实验楼和教职工办公楼,办公楼后头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中央便是停车场。停车场里停放着几辆跑车,异常的显眼,也只有家庭富裕的学生才会开这种车来。街道右侧的最北面是足球场,东西朝向,与校外只有一墙之隔,再往南是篮球场、网球场,以及其他场地,它们像俄罗斯方块一样,拼成一个大大的正方形,使得整个校园看上去无比规整。运动场南侧是图书馆,里面的布局太过复杂,很少有人能够将它的具体构造解释清楚。图书馆南侧是一座赫然耸立的教学楼,大概有十几层高,光是电梯就有四个。教学楼在风格上毫无特色,四四方方,外墙刷着白漆,整体像一块千疮百孔的豆腐一样。
和荆虹分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彼此失去了联系,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不确定自己是否认识她。
那时正值暑假,我在家待了几日,便有些闲不住了,开始计划着要去哪里走走。我对北方已经彻底丧失了兴趣,感觉在哪儿都是千篇一律,鲜有几处地方能够让我流连忘返,想要多逗留几日。我厌倦北方的风,因为风中时常伴有黄沙。这里一切都是烈的。北方的烈在于它的脾气,就像北方人的性格,丝毫不给人缓解的机会,好像时时都在剑拔弩张,准备要把谁吞掉似的。
我最终去了南京,在那里辗转几日,又到了贵阳。就这样,暑假马上过去了,我又要返回校园,准备其他三门课程的补考。
学校一般会把补考的时间设定在开学前一周,而多数需要参加补考的学生,就要再提前一星期返校,做突击工作。
可是,宿舍里没有一个明白人怎么行。于是,大家开始给成绩优异的学生打电话,言辞诚恳地请求他们回来作辅导。能够请回来的,大部分都是北京人,他们离家近一些,往返一趟也用不了三两个小时。在此期间,这些人的饮食起居无需自己操心,补考的人会为其打点好一切。
被我请回来的,是我的舍友吴迪。吴迪在我们四人当中算是稍有些天分的学生,而我们另外三个人,每次考试总是有惊无险地贴着及格线通过。有时,我就会贴着及格线不通过。
吴迪能把事情反着说和正着说都讲得头头是道。他的学习成绩虽然不算优异,但是,在我们这群混天度日的学生看来,他着实可以称得上“天才”。有一段时间,我很迷信他,如果旁人问起来,我一定会说,我的宗教信仰就是吴迪。他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是:我给你提个建议吧,谁的话也不要听。
可是,我对他虔诚的信仰,在那之后的半年,就全部丧失了。
吴迪回到学校以后,像是被我绑架了一样,我们俩变得形影不离,就连去厕所都会结伴同行。为了能让自己顺利通过考试,我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吴迪时常说我像个女生,我倒不这么觉得。我只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太多的迷茫,假如有个伙伴在我身边,甭管他在做什么,我都能够平静下来,心里也会踏实许多。我倒不完全喜欢喧嚣,关于喧嚣的界定似乎也很模糊。大概有人为了某事争执不下时,我便觉得没意思了。
补考过后,宿舍几人聚了一次餐。
主校离时尚街区的高档餐厅很近。从学校到那里,只消花费二十几分钟。我们大部分的聚餐,是在一家西餐厅旁边的烧烤摊举行的,那里凉风习习、视野开阔,很适合我们这种家庭都不算富裕的人大吃一顿。有时候遇见同系的人,就会把桌子拼在一起。我对酒自来不感兴趣,但那时喝的每一顿酒,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们每次聚餐都有一个主题,要么是为了庆祝什么,要么是为了安慰某人。总之花样百出。但是这次聚餐,竟然不是为了庆祝我补考通过、劫后余生,而是为了庆祝吴迪交了女朋友。
吴迪是我们宿舍第一个交女朋友的,这一点令大家十分吃惊,事后想想,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张弛虽然喜欢泡妞,可对他钟情的女生并不多。仿佛所有人都能够看到他那股追女孩子的热情,也都对他寄予厚望,然而他总是在某个瞬间就打消恋爱的念头,满口说着女生的坏话,没过多久却又重操旧业了。关健是个很有男人缘的男生,长得也帅气,但是一站到女孩子面前,就突然变得不善言谈了。我则在两年前就把自己的终极目标锁定为荆虹了。
吴迪的女朋友名叫苏镜洁,是我们同系的一个女孩子,人长得出奇的高,大概比吴迪还要高出半头。论模样的话,着实不算出众,可是就我们三个单身汉而言,吴迪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别的不说,将来他们的孩子肯定矮不了。
关于他和苏镜洁的事,吴迪并没有透露太多,我们自然也就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何时勾搭上的。让我们好奇的是,吴迪为何会顶着莫大的压力,选择和她在一起。
那次聚餐之后,新的学期开始了。
我慢慢地适应了主校的生活节奏,也从忙碌的课程中逐渐忘却了分校的样子。看来所有的感情都可以被时间冲散,我们的记忆也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牢靠。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东西就会在我们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大三时期,最最繁忙的要属实习,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从一个实验室跑到另一个实验室,接各种复杂的电路,用各种自己从未见过的工具,制造出另一种工具。有时候,学校还会安排专车,把我们带到十几公里外的厂区体验生活,一住就是一周。一周之后,老师又把我们接回来,安排大家写一整本的实习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