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箭和蜕变
坦白说,刚知道贼匪袭击时,刘珩不是没想过跑。
里垣并不高,搭个梯子,健壮男子都能翻过去。
毕竟在他看来,家里的粮食、布匹、金钱等资财跟性命一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贼人明显势大,为了这些身外之物丢掉性命,很不值。
但刘珩能跑,他祖母这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却是跑不掉。
就算她能翻过里垣,可是天这么黑,谁也不知道里聚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会不会也有贼匪。
万一真有,还不如守着坞院呢。
当然了,如果刘珩只带着门客家丁,逃走的把握自然高上不少。
可丢下至亲,独自逃命,他刘珩还算个人么?
逃不了,就只能拼了。
“少君,咱家捕猎队的三十个人都到齐了,除此之外,还有十五个壮丁。”
铜锣声响起后没过多久,皇甫威就带着最后一批里民返回了坞院,紧紧合上院门后,稍一清点,就得到了上面的数字。
捕猎队之所以能到齐,是因为这些人本身就住在刘家坞院周边,跟刘家的关系也最为亲密。
此时,坞院内总共有50个青壮男子,看起来不少,但实际上战斗力良莠不齐。
最具战斗力的,自然是周礼等五个上过战场的人,他们要么是刘珩祖父刘震手下士卒,要么是刘珩父亲的亲卫。
这几个人经历过战争,武技、胆气均远超,而后者在白刃战中尤为重要。
真正的战争不是游戏,对心理素质的考验,甚至还在身体素质之上。
已经杀过人的兵卒和没杀过的,差别非常非常大。
战场上,前者一般可以发挥出自身八成以上的实力,状态好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超常发挥。
而后者,可能连自身一半的战斗力都发挥不出来。
一来一去,差距非常明显。
一个老兵在战场上的作用,远大于十个新兵。
战斗力稍弱的,是捕猎队其他的二十几个人。
这个年代,进山狩猎所面临的状况,跟后世可大不一样。
后世由于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张,只要不进大山深处,极少碰到猛兽。
可这个时代的蚩尤里,经常会有老虎豹子下山觅食。
由此可见,山林深处会多么恐怖。
捕猎队的这些人,基本都跟猛兽搏斗过,能活到现在,自然有自己的倚仗。
他们大多都会一点刀法,射箭准头也有一定水平,所以整体战斗力虽然不如杀人如麻的贼匪,却也不会一触而溃。
战斗力最差的,就是剩下的十五个壮丁了。这些人基本都是农夫,手里的庄稼把式别说对付凶残的悍匪,就是体型稍大一些的野兽,都很难应对。
但不管怎么说,拿着刀的壮丁,总归是能杀人的,也算有一定的战斗力。
望楼上,眼见下面的贼人越来越近,刘珩心里其实很慌。
说到底,他就是一个普通人。
穿越者的身份,在这种场景下用处真不大。
前身虽然经历过类似场景,可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现在脑海中与此有关的记忆画面都已经模糊了,而且再危险的局面,跟小孩子也没多大关系,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但刘珩心里清楚,在场之人谁都可以慌,唯独他任何一丝惊惶都不能表现出来。
不管是否愿意,此时他就是在场所有人的主心骨。
因为他是主家少君。
他都慌了,还有谁会相信,他们这群人能守住坞院?
“周叔你上过战场,感觉下面有多少贼匪?”
刘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勉强维持平日里正常的说话姿态。
“天太黑了,很难分辨清楚。不过看这声势,恐怕至少在两百人以上。”
“至少两百!”
刘珩长出一口气,“武器都发下去了吗?”
周礼点了点头:“都发下去了,每个青壮手里都有一把刀和一杆长戟。”
刘家坞院一直存放着一百把开过锋的刀、剑,还有几十柄长戟。
长戟的杀伤力,其实大于刀剑。
毕竟一寸长一寸强。
可长戟的使用难度,可比刀剑高的多,除了周礼这几个接受过正经军事训练的人,其他人根本不会用。
最多也就是冲阵的时候,用那么一次。
拼杀起来,还是刀更顺手。
大汉不禁刀兵,但是严禁私人拥有甲铠、弩等军用制式武器,包括戟,也在禁止范围。
但现在稍微有点家业的人家,哪个不在家中藏些武器?
其实刘家储存的兵器数量,远多于正常水平,这是刘珩祖父刘震的要求。包括这座坞院,也是在刘震的坚持下建造的。
他死前还专门留下遗嘱,若是发现兵器上有锈迹,就立刻替换掉,总之,要保证开锋无损的武器不少于一百件。
这种做法其实很费钱,因为汉朝的铁是很贵的。
平常人家耕种时铁制农具的磨损,对整个家庭来说都是一大不小的支出。
更别提打造成品刀剑了。
“少君,贼人快到了,咱们不能干等着。”
一旁的周礼忽然出声,借着火光,他已经能够看到最前方贼匪的模样,“院里的可用之人还是不够。坞院虽然有一定的防御能力,但毕竟不是墙高六丈的安邑城。如果等贼人完全控制住局面,汇聚起来全力攻击坞院,凭咱们这点人恐怕守不住。”
“周叔的意思是?”
“主动出击!”
周礼狠狠锤了一下墙面,“下面这伙人很明显是冲咱们来的,我仔细看了一下,差不多只有一百个人。出其不意的情况下,还是有机会冲散的。如果真能冲散这群贼人,首先能狠狠打击一下他们的嚣张气焰,其次咱们也能有机会聚拢更多的青壮,到时候凭借对地理位置的熟悉,我有把握拖住他们。只要拖到天明,他们必然会退走!”
“不行!”
正当刘珩仔细衡量周礼的提议时,旁边与后者关系一直极好的皇甫威,突然表达了明确反对,“太冒险了,万一无法冲散贼人,你们又被缠住无法返回怎么办?”
“我有把握!”
“十足的把握?”
周礼抿了抿嘴,没立刻回答。
战场上的事,怎么可能有十成十的把握呢?能有七八分胜算,就已经足够下定决心了。
他能理解皇甫威的担忧,就如后者所说,万一他们冲不散又回不来怎么办?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
到时候,没有坞院作为屏障,他们不可能赢得了那群悍匪。
但眼下却不是争执的时候,敌人不会给他们多长时间,战机稍纵即逝。
周礼越过皇甫威,直接将目光锁定在刘珩身上,恳切道:“少君,不能再等了。等到他们杀完坞院外的人,咱们就再也没机会了!”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望楼内的所有人,无论正在眺望敌情的,还是擦拭兵刃的,亦或者因为恐惧导致思维昏乱不堪的,均默契看向了刘珩。
就连刚刚出言反对的皇甫威,这次也没吭声,只是同众人一起静静盯着刘珩。
该提醒的,他刚刚都已经提醒过了。
两种举动,都有其优势和劣势。
但世间诸事的诡谲、奇妙之处,就在于此。在事情刚刚发生时,任谁都无法预知结局。
每条路,好像都能到达终点,但又都被重重迷雾所遮掩,看不清楚。
但是,看清前方的道路,在队伍产生分歧时做出正确的抉择,难道不就是人主最重要的责任么?
当然是。
这本身就是人主也好首领也罢,所存在的意义。
成功了,享受最灿烂最辉煌的荣耀。
失败了,承担最激烈最刻薄的谩骂。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究竟是固守待援还是冒险出击,最终都只能是刘珩亲自决定。
这一刻,刘珩感觉落在身上的目光犹如一座座大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怕被人骂,他怕自己亲手把所有人送入地狱。
刘珩双手死死抓住窗沿,十指泛白。
此时望楼内无比安静,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外界传来的哭喊声、怒吼声、肆无忌惮的笑声。
这些声音,如同利箭般冲击着他的耳膜。
他很愤怒,也很无助。
心里既胆怯,又有一股子莫名出现的冲动。
种种情绪,像是要把他撕碎。
刘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稍微调整情绪后,看向了周礼:
“有几成把握?”
周礼脸色一喜:“七成!”
其实,他说谎了。
他最多只有五成把握,敌我双方的数量、战斗素养摆在那里。能有五成把握,还是他看在长戟和己方出其不意的份上。
但他真心觉得,固守的存活几率更低。
刘珩不置可否,又问道:“如果能在接战之前,杀了他们的首领呢?”
“那我有八成把握冲散他们!”
周礼一愣,随即说了一句真心话,然后看了眼停在不远处的贼匪,表情十分懊恼,“少君是想射死他么?恐怕不行啊。这些贼匪肯定是惯犯,竟然知道停在弓箭有效射程之外!如果有张弩多好,可惜了!”
“周叔,拜托你了,去准备吧。还是注意听铜锣,锣声一响,立刻冲阵。”
刘珩没有解释,只平静做出决定。
等周礼带着所有人离开后,他独自一人留在望楼上,默默拿起了角落里的一张硬弓。
这张弓比一般的硬弓要大,入手也更沉,据说比普通弓射的更远。
是他祖父留下的,他父亲死后又留给了他。
刘珩找到一个合适位置,在蚩尤里数百里民的哭泣挣扎声中,沉默着张弓搭箭,瞄准了贼匪队伍中明显是贼首的身影。
他只有一次机会。
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刘珩反而彻底平静下来。
他吐出一口浊气,用尽全身力气拉满弓弦,然后毫不迟疑地松开了捏着箭矢末端的手指。
“嗖!”
这一箭仿佛将他心里的胆怯、不安、愤怒、无力,一齐射了出去。
一箭即出,贼首应声落地。
而刘珩好似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用尚有余力的左手,一拳锤响了铜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