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智慧的真意
一番恶战下来,黄巢军终于摆脱了泰宁军的追击,从北汴河河堤外的林地撤回偃王城大营。
但在没有带上战车协战的情况下,黄巢军骑兵明显不足以长期与拥有寇谦之和星云二十八骑的泰宁军骑兵对抗。
朱温、孟楷等人浴血奋战,牵制寇谦之的指挥,才使得草军此番能安然撤回,但代价是骑兵伤损不轻。朱温被寇谦之的“抗天十式”所击,受了内伤,孟楷以突破极限的力量,恶战寇谦之并牵制飞云骁骑,身上也负创多处,班翻浪、彭白虎、朱存等骑将,更是人人带伤。
很显然,此番交锋,草军一方算是败了。
军营之中,充斥着颓丧的气息,已经无人愿意提再战之事。
但若任由齐克让挖掘河堤,处于低洼之处的偃王城大营,必将被呼啸而来的大水所淹没。
倘若在此之前转移,带着大量辎重的士气低落之师,在平野上又如何能抵御敌人的全力攻击?
难道这一场宋州大战,又将以大野龙蛇、草莽英豪们再次丢盔弃甲,惨败一场作为收束,而朝廷仍将以大量乱贼的首级和鲜血,昭示大唐镇压一切宵小,未减昔年的武功?
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暴政、腐败、欺凌。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那些加入草军的汉子们,那些军营当中的手足袍泽,很多已是被苛政重税,逼得没有立锥之地,这才不得不揭竿而起。他们相信王仙芝黄巢讲给他们说的理想,无非是为了一口饭,一条活路。
大家一路转战而来,经历了千辛万苦,数不清的生死一线,谁愿意数年筚路蓝缕积累下来的草莽力量,顷刻间土崩瓦解,所有人成为任由敌人肆意追捕杀害的逃亡之寇?
谁又愿意被割下死不瞑目的首级,堆积成一座座京观,以彰显大唐名将们屠戮底层百姓的赫赫武功?
一座半大不小的四阿式顶长方形幄帐当中,朱温与朱存兄弟二人置下食床,设下饮食。案上无酒,而是放着满满一大壶桃酪,在井里镇得清寒入骨。朱温捧起面前的彩绘红漆小碟,静静地喝了一口,只觉酸酸的冰凉浆汁沿着喉咙慢慢流下,让他几乎打了个寒战。
“《汉书》中的兵家四势,分作兵权谋、兵阴阳、兵形势、兵技巧。”
“兵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
“兵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
“兵阴阳者,顺时而发,推行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
“兵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利攻守之胜者也。”
朱温神情冷冽:“如雪帅齐克让,便属于兵技巧一派,运用器械机关,土木工事之术,以弱击强。筑山掘壕,即可当千军万马。”
“这样的敌手,堪称不动如山岳,难知如阴阳,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朱温绝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大唐四帅中的“祁连雪霁”齐克让,就真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三郎,你可挺少说这么多话。”朱存露出一丝坏笑:“跟小时候背书似地。”
“二哥还记得,你当初因为听课时打瞌睡,阿爷发怒要用戒尺打你。一抽验,原来他讲的四书五经你都背得滚瓜烂熟了。那时候你才四岁多罢……”
朱存提及阿爷还活着时候的往事,一双铜铃一般的眼睛也黯淡下来,显然相当怀念。
“记性再好,不自己抽空温习几次,总是会忘的。”朱温怅然道。
“齐克让加上寇谦之,珠联璧合,就跟天罗地网一般,密不透风,将我军彻底困在当中。咱们就好像陷入一座没有任何缝隙的铁屋,徒然感到窒息,却全无破开这铁屋的手段。”
“所以,你现在无可奈何了,只能在这背古兵书,感叹着对面的厉害?”朱存揶揄道,但眼神却变得格外柔和,没有一点责怪之意。
朱温不由默然。
他自负智略,却始终想不到破局之道,无法向师尊黄巢进一句有益之言。
不久前,他自己对王仙芝夸下的海口,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朱某人自负小有智略,愿竭尽驽钝于盟主、师尊,未尝不能让这号称算无遗策的雪帅大吃苦头!”
朱温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即使没有其他人再提起,他自己也会无比地在乎!这一番言语,就如同刀子般剜噬着他的内心,令他心痛如绞。
难道我当真百无一用?
难道我只是少年轻狂?
齐克让、寇谦之,俱是既有傲气又有傲骨的强者。而我,难道只是只有傲气的年少狂徒?
不,我不相信!
二哥朱存那一双大智若愚的双目,显然是看穿了朱温心头的焦灼。
他缓缓站起身,铁塔也似的身躯倏然兀起,而后用蒲扇般的大手,缓缓摩挲着朱温的肩头。
“三郎,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在山林里遇到熊瞎子的事儿吗?”
朱温一愣,不知道朱存为什么要在这时提与战事毫无关系的事项。
然而,每次想到这事,他仍不由为之心头一热。
“二哥,自然记得!”朱温斩钉截铁地答道:“若非你当时拼死救我,为弟如今早不在这世上了。”
“三郎,其实当时俺也怕啊。”朱存想起当初两兄弟还小,在林子里打柴遇熊的事情,也不由心有余悸:“那么大一头黑压压的猛兽,跟人一样立在咱们面前。可你,却又跌断了腿。”
“俺背着你转头就跑奔跑,可半大一孩子,背上还背着个小孩,哪里跑得过人熊?”
“眼见它就要追上来,俺只好将你放下,背过身去,举起双手,对着那熊瞎子张牙舞爪,大声咆哮。”
朱温眼中湿润:“是,弟弟记得,二哥你还用外袍将我裹起,预备着若那巨熊真的扑将上来,就把我从旁边的陡坡上滚下去,自己留下来与那熊纠缠……”
朱存咧开大嘴,露出一丝傻笑,眼神中显出得意:“天无绝人之路,当时怕真是老天开了眼了,那熊瞎子见我叫得比它还大,竟缓缓地转回身去,消失在林子里,一步一步走不见了。”
又拍了拍朱温的肩头:“这么多年来,咱们兄弟二人,总是能做出别人做不到的事儿。你武功已经在兄长之上,可武功胜过你的还有很多。三郎,你真正无与伦比的,别人无法取代的,就是关键时刻非同常人的应变智略。”
“投军,是你的意思,二哥只是跟着你。但黄大帅是个好人,好人不该吃败仗。”
“这一番,二哥仍将用性命守护好你的后背。而你只需要做好自己,便能破这一场绝地之局!”
说到最后,朱存向来缺乏情绪波动的声调,也突然激昂了起来,眼中全是对朱温的信任。
朱温蓦然怔住良久。
知兄莫若弟,知弟莫若兄。
二哥朱存,仍坚信他能够创造奇迹。
但心情平静之后,朱温心中已经明若秋水,原先的阴霾,在一瞬间散去。而脑海中骤然展现的图景,则令他热血沸腾。
“见到雪帅的气魄格局,就觉得自己是个只能在徐州乡下做农夫的顽劣小孩?”
“倘若如此,我朱温又为什么要到这片战场上来?”
“我来,我看见,而后,我将亲手改写战争的结局!”
帐角的烛火低低摇曳着,朱温霍然站起,痛快地大笑起来,展开双臂,准备好迎接乱世的骇浪惊涛。
武将在战场上,忐忑、挣扎、为了追求胜利而心脏颤抖,热血澎湃与恐惧不安,在生死之间争夺胜利,这样复杂的情绪,并不是用“算无遗策”四个字可以形容的。
而朱温,则是擅长在绝境中以热血催动理智,智慧在压抑中爆发,遇强更强,绝不会因为敌人的强大而方寸大乱的谋者类型!
当他将一条条线索连成线,让这张大网绽放出智慧的光芒,所有阴云便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二哥,我现在要去见师傅。”
朱温霍然站起,眼神中是无比的坚定,成竹在胸。